152雪花肉16
時光如同一隻狡猾的小狐狸,它輕盈地跳過一小叢山花那樣,呼一下,一眨眼就跑過去了。
當然,那一定是一隻勁瘦美麗的野生狐狸。像胡四郎這樣的胖狐狸,就只能躺在有味齋後院那張溫暖的大牀上,呼呼大睡五十年整。
有味齋後院的裝飾已經換了一種,四面都垂下來暗紅色的簾子,屋子裡的佈置雖然奢華典雅,卻因爲常年沒有光照的緣故,總顯得有些陰沉。
雖然幾經改動,但是屋子裡依稀還留了些四郎的痕違,西邊的一扇鏤空的窗戶還在。院子裡那叢經冬猶綠的瘦竹也還在,可是院子裡已經是雜草叢生了。殿下不許任何妖怪未經他的允許進入這個院子。因此,亂竹衰草的影子投射在厚重的重重帷幕上,未免顯得有些古怪。
窗臺上的那層雲毯,因爲足足有五十年沒人去倚靠過,已經寂寞得開始斑駁發黃。自從有個小妖怪想要把雲毯換下來,被二哥一掌拍得七竅流血之後,就再沒有人敢提說此事了。
他愛他愛得太深了,不能忍受四郎的痕跡一點點消散在他的生命中。可是他也無力對抗時光。他能夠隔絕一切來自外界的侵擾,卻喚不醒被四郎的沉睡的靈魂。
他的小狐狸就躺在那裡,躺在鋪着織錦的反魂木大牀上,還跟五十年前在一個狂風大作的二月天裡,他把那小小一團抱到那兒時一模一樣。殿下每月都會出去一次,然後身上裹着黑袍,帶着從各地搜刮來奇珍,滿身風塵地走進這件帷幕跪在牀邊,試圖輕輕喚醒自己的小奴隸。
有時二哥會無法剋制心中的悲痛,不顧形象地抓住四郎那隻蒼白如玉石的手,狂吻着那張冰涼的臉。儘管法力無邊,饕餮的鬢邊居然也生髮出幾縷銀髮。
塵滿面,鬢如霜,無處話淒涼。
“那位似乎死志已決……太子很擔心……儘快動手……總要死一個……”迷迷糊糊中,四郎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
誰要死了?這羣人要殺誰?四郎感到眼皮很重,可是他腦子卻越來越清醒,拼命想要醒過來,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一陣寒風拂過,幾片淺綠的竹葉被吹落到窗牖的積雪上,風動竹影搖,疑似故人來。然而,來的可能是多情的故人,也可能是致命的鬼怪。
寒風徘徊在窗外,嗚咽宛若鬼哭,搖動的瘦竹在窗戶上投下的淡淡影子漸次濃郁起來,最後成了一種黑紅色,如墨汁般浸染開。
滴答,滴答。
紅得發黑的影子掙動着,如墨汁般一滴滴順着牆壁往下流,小心避幹炕牀。
“哧啦”一隻花花綠綠的大毛爪從牆壁中伸了進來,接着一隻大概一人高的八目蜘蛛從暗紅的污跡裡掙扎了出來。
牀上的少年一無所知的酣睡着。
蜘蛛悄沒聲息地沿着牆壁靠近了牀鋪。擡起通紅的大螯就往少年臉上揮去。八目蜘蛛的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輕而易舉的掰斷了那隻大螯。蜘蛛猛然一驚,立馬抽身往門外逃去。殿下冷笑了一聲,在屋裡佈下本命結界之後,就像一片羽毛一樣飄了出去。
遠去的殿下沒有看到,在他背後,四郎養在石子盆裡,裝了許多年蒜的那株水仙徐徐開放。而躺在牀上的少年輕輕動了動手指。
四郎是在一個飄着小雪的普通早晨醒過來的。屋裡很幽暗,一個活物都沒有,唯獨水仙花淡淡的暖香浮動。四郎爬到金絲楠木的牀尾,對着那盆水仙嗅了嗅。
好久不見,我的小花。小狐狸和屋中唯一的生命體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用手支着頭躺回大牀上,睜着那雙黑黝黝的眼睛開始對着屋內的重重帷幕發呆。
少年的眼睛裡好像有星輝流瀉,隨意側臥的姿態也動人的不可思議,彷彿關於人類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可以在少年身上得到觀照。
然後,這三界罕見的絕色少年嘆息一聲,滿足的翻了個身,躺成了大字狀。因爲屋子地下過着火龍,到處都是暗紅色的簾幕,越長越結實的胖狐狸有點熱,於是還順手把衣服撩了起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因爲睡了太久,本來也是有四塊腹肌的肚皮如今成了軟軟一團。沒有贅肉但是也不太男人。
若是清醒的時候,四郎絕對會把這樣娘得難以見人的肚皮藏好,可是他今天腦子不清楚,也就情不自禁的露了出來。
躺成大字狀露肚皮和絕色少年形象可有點不搭。不過胖狐狸如今也來不及注意這種小事。他把頭埋在枕頭上嗅了嗅,是殿下的氣息,於是安心下來,輕輕蹭了蹭被子,打算再睡一會了等手腳恢復知覺。
睡得太久,手和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屋子裡點着甜夢香,用來鎮魂凝神的甜夢好像不要錢一樣,一日不間斷的燃了五十餘年。纔剛醒過來的四郎聞着這香味,頭一點一點的又要睡着了。
殿下順手料理了來搗亂的妖物,拿着一枝精心修剪下來紅梅回來的時候,驚訝的發現他的小狐狸居然自己露出了肚皮,換了個姿勢在睡覺!
殿下跳的極緩慢的心臟忽然劇烈的搏動起來。
“砰,砰,砰。”
他的小狐狸縮在暖呼呼的被窩裡,黑髮好像鴉羽一樣散落在潔白的枕頭邊。似乎在半睡半醒間掙扎,於是眼皮和睫毛都輕微的顫動着。那種顫動,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樣,輕輕搔颳着殿下心臟唯一柔軟的地方。
四郎感到有輕柔的像花瓣一樣的東西從他的額頭上拂過,接着就聞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6叔,”四郎情不自禁的叫了一聲“今天不想練功。”
殿下的臉瞬間就黑了下來。又盯着四郎的睡顏看了一陣,他微微挑了挑眉,用手溫柔的將四郎的長髮理順,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然後他極輕,極緩慢地按住了四郎脖子上的動脈。
這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地方。
饕餮按住過很多生物的這個部位,它們的反應不是哀哀悲鳴,就是奮起反擊,但是,最後都被他毫不留情的咬穿了動脈,各種味道的血液就會奔涌着飛濺而出,滾燙的,帶着勃勃生命力的血肉轉化爲自己的能量。
四郎被按住也不太舒服,可是他已經很熟悉殿下的氣息了,所以就在那隻致命的手上蹭了蹭,咕噥了一句:“好冰。”然後就用爪子扒住殿下那雙冰涼的大手,捂在了自己軟乎乎的肚皮上
殿下無奈的嘆口氣,擔心把他凍着,就要把冰涼的手抽了出來,四郎還不樂意,哼唧兩聲又搶了回去抱好。其實他是睡得有些熱了,所以殿下涼絲絲的手抱着真舒服,當然不樂意被扯出去。
可是在殿下看來,這就成了自家小狐狸對自己“深愛”並且“眷戀”的證明,因爲最近一系列事件以及岳父帶來的壓力而產生的暴躁情緒統統消失掉了。爲了讓小狐狸抱得順手一些,殿下還脫靴上榻,在四郎身邊側臥下來。
幾場夜雨下過,山裡的野韭齊刷刷的冒了出來。薺菜和馬蘭都開始吐綠,白蒿也已經染青。
山中無歲月,不知不覺間,有味齋搬來小盤山也已經過了五十餘個春秋。除了門楣上的朱漆有些黯淡,掌勺的大廚換了人之外,這家小店好像也沒有多大變化。五十歲可能是一個凡人的一生,但是對於非人類而言,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短暫的一瞬。與神魔妖巫動則以百年起計算的壽數而言,人族是以犧牲個體的方式來換取整體的延續。作爲個體,生命短暫,代代消亡,但是作爲整體,卻擁有着漫長的壽數。這便是天道所賦予自己造物的獨特繁衍方式。
然而除了有味齋之外,小盤山上的一切都已經變了樣。村落被廢棄,變成了猶如鬼蜮一般的荒涼死地,高樹被伐倒造了新屋的脊樑,白橋鎮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半山腰多了個斷橋鎮。
物是人非事事休。
——五十年前的正月初八,也不知得罪了哪路太歲,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把山下的白橋鎮埋了起來。當時在村落裡的鎮民無一倖免,唯獨小部分去山外探親訪友的人倖免於難。而等這些幸運兒外出組織起隊伍前來挖掘,已經過去三四個月。
雖然這些人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想把親人的屍體挖出來,放入懸棺洞中安息,誰知挖掘隊伍卻又遇見了一個怪事——那時積雪已經化開,被活埋的屍體一具都沒有找見。屋舍房屋都完好無損,連竈臺上包了一半的餃子也原封不動放在那裡。白橋鎮上的鎮民都去了哪裡?是在雪崩之前從地道里逃了出去嗎?
要說村裡的地道,只有一條通往後山懸棺洞。懸棺洞據說關係着白橋鎮最大的秘密,所以爲了阻止外面的人打擾祖先的沉眠,地道里設了不少機關。只有村裡的幾位長老知道怎麼走。
說來也怪,這一回死的幾乎全是土生土長的白橋鎮民,活下來的幾乎全是百年來66續續搬來的外鄉人,沒一個知道地道里的機關地形的,派人進去一探,反倒死了不少人。
雪化後,被太陽一曬,白橋鎮一如往昔,只是鎮上的居民一夕之間忽然失蹤而已,
因爲出了這樣詭異荒唐的事,倖存的鎮民有的一走了之,大部分卻搬到了半山腰背風的山道口。死者已矣,生者的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
再加上如今天下征戰連年,許多人都願意拖家帶口往山裡來。沒過幾年,半山腰上又形成了一個新的集鎮,喚作斷橋鎮。有味齋附近便繁華起來了。
聽說有味齋早年也是聞名於世的饕客聚集之地,大約也是因爲戰亂,有些人才凋零的緣故,如今做的菜色不過平平,好在分量足,價格又便宜,而且不論黑天白晝都會開門營業,每日裡的客人也是絡繹不絕。多是些拖家帶口的流民或者風塵僕僕來朝佛的行者,他們只求一碗熱湯幾口米飽腹,也就不講究那麼多了。
至於斷橋鎮本地居民,平日裡卻不怎麼來有味齋。味道並不出衆是一個,關鍵還在那些古古怪怪的坊間傳說。不過也都只在背地裡嘀咕,並不敢當面鬧事。
——飯館老闆頗爲神秘,見過的人都說是個極高大俊偉的男人,比鎮上的男人要高出一個頭,看着有些北方異族的血統。他似乎無妻無子,也不見親戚走動,有時半年不見蹤影,在店裡的時候既不下廚也不管事,隻日日窩在後院。偶爾夜裡,有鎮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屋頂喝酒。
有其主必有其僕,有味齋裡的廚子,跑堂,掃灑,接引,連帶着馬伕,採買都是氣勢沉鬱的男人,看着有些軍爺的樣子,整日裡也不多話,木着個臉低頭做事。
到了夜裡,有味齋挑起兩盞紅燈籠,生意反倒比白日還好。時常有些極氣派的客人進門,街坊從門縫裡偷看,都說不像會去這種小地方吃飯的。
對於有味齋深居簡出的幕後老闆,大家衆說紛紜,有說是戰敗後被迫隱居的某位將軍,有說是不世出的隱居家族,最後連前朝王孫的傳聞都出來了。
因爲生的氣勢不凡,鎮上牛員外的女兒看中了他,託媒人來說親。此人沉默片刻,倒也不曾惡言相向,只客客氣氣謝絕了牛家,自言已經有了結髮愛妻,只是妻子常年臥病在牀,不能見外客而已。此後牛家就出了許多怪事,牛姑娘不知怎麼的,居然跟家裡的長隨私奔了。
當時大家也都感慨此人深情,誰知道一晃二十年過去,私奔的牛姑娘被牛員外捉了回來另嫁,現在孫子都有了。可這有味齋裡上至幕後神秘老闆,下到夥計伴當居然還是當年的模樣。這就不得不叫人納罕了。
不老不死,神神秘秘的,莫不是什麼妖怪吧?
因這店鋪開的最早,自從有了斷橋鎮,有味齋就在那裡。時間一長,就有人疑心毫髮無損的有味齋和當年白橋鎮慘案有些許關聯。
斷橋鎮居民互相使者顏色,不約而同的對有味齋敬而遠之。那些個死人臉的跑堂,看着就叫人心裡瘮的慌。有的膀大腰圓的活計冷不丁看一眼,能叫你從頭頂冷到腳跟。
不過,最近有味齋似乎有什麼喜事,從不苟言笑的掌櫃到木訥的跑堂,人人喜氣洋洋,常年籠罩在有味齋上空的那層陰翳彷彿散開了去。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就是覺得有味齋似乎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忽然煥發出了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