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沒見到斜街附近再有成羣的野貓出沒。但四郎每每推開窗朝對過看去,都看見何家的後門上依舊停着那輛青色的小馬車。大概瓜子西施所說的那位“姊妹”還在她家中做客吧。
“那老怪物不會被我一把蓮子打死了吧?可真便宜他了。”四郎摸着小貓的尾巴說着。
他昨日之所以沒有將癩子皮黃貓捉回來,一來,因着何家娘子在場,有味齋還打算繼續在此地開下去,他就不好動作太大,再搞出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來;再者說,也是不知道趙端究竟有什麼打算,擔心自己誤打誤撞,反而破壞了他的佈置。
“喵~”小貓輕輕叫了一聲,抽回了自己的尾巴。用頭把自己捕來的黃雀拱到四郎身邊。
別看這貓個頭小,居然很會爬樹,這天清晨一起來,四郎就看到它身邊躺着幾隻捕來的黃雀。
它昨日挑肥撿瘦,還不肯吃生魚,高冷地幾乎不像一隻小奶貓。接着又被更加高冷的陶二哥一席話粗暴的下了面子。
大抵高冷總配置一顆玻璃心,小白喵守着自家碎了一地的自尊,生生將自己餓了一天。今日他原是還要抗爭要底的,可身爲奶貓的小身板和嬌嫩的胃抗不住了。未免在大功告成之際,自己把自己作死,只得低下了高冷的小圓腦袋,磨着爪子爬上了樹。
如今時辰尚早,四郎在廚房裡煮了一鍋白糖蓮心粥。李樹變來的兩個夥計幫襯着四郎把幾隻黃雀拾掇乾淨,去了腦以及翅膀,將這兩樣與蔥、椒、鹽一同剁碎,填入黃雀肚子裡。
四郎用鹽和醬料抹遍黃雀之後,再使發酵麪糰把黃雀包起來,做成一個兩頭平圓的小長卷,然後放上蒸籠裡去蒸。
二哥走進來看見了,就問:“這是在做黃雀饅頭?怎麼忽然想起做這個,一丁點肉搗鼓半天,白費許多工夫。”以前在江城的時候,以冉將軍以及太守公子爲首的貴族都愛吃黃雀,所以四郎常做這種饅頭,後來搬離江城,倒是很多年沒做過了。
四郎回過頭,笑道:“不知怎的,小白今天抓了許多黃雀來。他不愛吃魚,便與他做這個吧。”
二哥看角落裡的白貓一眼,只說:“慣得他。有味齋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廟,依我看,直接提溜着送去廟裡好了,自有大和尚悉心照顧,便要月亮也使得。”
四郎道:“他跑進我家,就算是與我們有緣。再說了,做黃雀饅頭也不獨是爲他。待會饅頭蒸好後,用布裹了,放入槽中槽一遍,然後用香油跑一道。雖然麻煩些,味道卻極好。我記得二哥你以前一次要吃一屜。”
被四郎一番話哄得極高興,二哥也不說要把小白貓送走的話了,默不吭聲地轉身出門去。
有些事,他和四郎都心知肚明,只是不點明,也不想多管閒事罷了。胖道士在他眼裡,和個一隻手就能捏死的螞蟻似的,但是也沒有人特特跑去螞蟻窩捏螞蟻玩。退一步來說,就算那隻螞蟻爬到自己跟前,也沒有人會特意去踩着玩,因爲不值得。不過,若是螞蟻開始往身上爬的時候,就得一下子摁死他了,免得一不注意被咬一口,雖然不是什麼大傷,到底不值得。
白糖蓮心粥配上新做好的白糖蒜,鹽萵筍嫩心,一人一個蛋心冒油的紅心鴨蛋,加上油火煠槽過的黃雀饅頭,便是極爽口舒心的一頓早飯。
二哥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四郎給他留了飯在鍋裡。此時有味齋裡還沒有上生意,四郎閒來無事,就洗乾淨手蹲在地上,拿着一個毛線球逗貓。小白今日吃飽喝足,只在地上氣哼哼地抓咬裝蓮子的布袋,對四郎手裡的毛線球看都不看。
四郎逗了一陣,見他不搭理自己,便怏怏地抽了一個小板凳,繼續坐在廚房門口剝蓮子。
隔了一陣,四郎就看到二哥左手提着一筐活黃雀,活鵪鶉回來了。竹筐連個蓋子都沒有,裡面的鳥雀兀自瑟瑟發抖,沒有一隻敢往外飛的。這也沒什麼出奇。
奇就奇在,二哥的右手卻拖死豬般拖着一個人,一個女人,或者說,疑似一個女人。
四郎擡頭一看,神情就帶上了幾分錯愕:“誒?這是……”
二哥道:“雀子肉不經吃,那兩隻還不夠我打牙祭的,所以便又去後門林子裡打了一筐回來。”
四郎:……就知道吃……誰問你這個?打雀子怎麼打回來一個美人?別跟我說是隻雀兒妖。
二哥一看他的神色,才明白過來不是說吃食,悻悻然道:“此人在有味齋門口鬼鬼祟祟的,我不過問一問來歷,就要尖叫着逃跑,一看便不像是好人,於是就順便將其拘了回來。”
那人正是李保兒。此時他髮髻散開,衣衫零亂,容顏憔悴,兩隻眼晴下面便是深深的烏青。只穿着一件白色直裰,約莫是衣服並未故意突顯身材的緣故,看起來倒也沒有上次那麼雌雄莫辨了。
李保兒是個吃慣軟飯的,行事無成算,遇事無擔當,素日裡除了唱戲,勾搭後宅女子,偶爾兼顧着討好他們的丈夫之外,便再沒有擅長之事了。
老貓昨日被四郎打傷,今日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他才偷偷摸摸跑出來,正在有味齋門口徘徊着,就被二哥神出鬼沒地從背後拍了一下。他還以爲自己又被那怪物抓住了,嚇得肝膽俱裂,手腳發軟,也不敢掙扎呼喊,只知閉着眼晴流淚。不明不白任由二哥拖了回來,閉着眼睛心裡直道吾命休矣。
此時聽得身邊傳來的說話聲不太對,睜眼一看,見自己被拖進了有味齋,面對着的也不知什麼怪物,而是一個風姿出衆,十分面善的少年郎,才死裡逃生般呼出一口氣,從地上翻身而起,老老實實跪在了地上。
李保兒膝行幾步,來到四郎面前,哀哀求告道:“大仙救我!我被那老貓使個邪法迷了神智,日日暈暈沉沉,和個行屍走肉般,只知道聽它差遣擺佈……昨晚吃了您送過去的蓮子餅,被那苦味一激,混混沌沌的腦子裡纔有了幾絲清明。趁着今日那老貓不在附近,我心一橫逃了出來。您有法力可以制住它,求大仙救救我和秀秀。”他今日雖然還做女子打扮,但是面容憔悴枯黃,而且一開口說話,便是十分低沉沙啞的男子聲音。
四郎忍不住笑了,這何家的人也是有意思,一個二個都一般口吻來求自己救那個瓜子西施。
“這話從何說起,我一個廚子,哪裡有什麼法力。再說了,我從來都沒見過你的面,更不認識什麼秀秀,你一個婦道人家,忽然跑來我這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還喚出家中女眷的小名,實在是匪夷所思。莫不是癔症了?若是喜歡吃蓮子,我白送你一袋,快回去吧。”
李保兒一聽着了急,大聲道:“大仙,你聽我說,我本名叫做畢勤之,家中世代都是書香門第。只是生在亂世中,門第名聲縱然清貴,到底不如兵家子。我和秀秀,哦,就是何家娘子,原本是青梅竹馬,兩家都有婚約。後來遇到兵禍,我們兩家糟了難,我與秀秀也一起被人販子抓住。後來柺子將我賣去了嶽琴班。因着戲子只能是男人,爲了讓表演更加逼真,也爲了滿足某些顯貴的獵奇心理,嶽琴班裡男童都要從小就吃一種藥,吃了雙乳便會如女子般發育。除了演戲,班主還會帶着我們去大戶人家裡,有時候是男主人有請,便把我們當女子用,有的地方又是女主人有請,便又要做男子。因爲我在班子裡表現的出色,漸漸也成了臺柱子,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便少了一些。直到我成爲班主的心腹之後,才漸漸發現,嶽琴班明面上是個戲班子,擅長表演木偶戲,暗地裡卻是受到一股勢力的控制,做些販賣人口的勾當……”
“行了行了,挑簡要地說。這些事情可與你口中的妖怪有關係?馬上店裡就要上生意了,我可沒工夫和你扯那些有的沒的。”槐大在一旁聽他拉拉雜雜一大堆,忍不住出言喝止。
“好好好。長話短說,這就長話短說。”李保兒忙不迭點頭答應。“本以爲此生沒有機會與秀秀相見,誰知去年我帶着戲班子來到斷橋鎮,無意之中居然見到了秀秀,而且又聽說她的丈夫已經死去。本待與她相認,重續前緣,可是轉念一想,我自己變成了這幅模樣,不知道秀秀願不願意再接納我。
往日師傅教導我們,做戲子就要淡看情愛之事,只圖一朝歡愉,以前我對那些豪門公子,深閨貴婦,也從來不作留戀。他們將我這畸形的身體當作新奇的玩具解悶,我便只圖他們的金錢權勢。這一回遇見自己真心所愛,卻思前想後,由不得心生畏懼,縮手縮腳。
那一日,聽師弟說起迦楞山上的五通神廟十分靈驗,便上山去求了一求。原本也沒報多大期望,誰知道長卻答應了我,叫我留下生辰八字,又給了我一套首飾。說是這東西必定讓我如願。我要給銀子,道長不肯收,只說到時候會找我來拿回報酬。我用那首飾在幾個大戶人間的女眷身上試過,但凡戴上的人便會夢見我與其在夢中相會歡好。然後就會對我另眼相看。又試驗了一段時間,發現並無副作用,我便開始實施計劃……不滿來過你們這裡吧,後面的事你們應該已經知曉,我便不再贅敘。總之,最後我便終於得償所願。
此後出現了雷劈迦楞山之事,我才知道那兩個根本就是妖道。心裡十分害怕,那幾日便尤其的小心,也不再和秀秀見面了。誰知道……誰知道還是沒逃過……”
用施了邪法的首飾去引誘女子,本就不是正派人乾的事。李保兒說他後來才知道那兩個是妖道,四郎卻是不信的。多半是這李保兒見迦楞山出了事,便不肯支付報酬,被道士找上門來。
只聽李保兒繼續說道:“我那幾日總做夢,夢裡有個聲音催促我,讓我將秀秀腹中的胎兒獻上。我在嶽琴班裡吃過藥,早就不能生育了。心下好笑,便一口答應下來。誰知道第二日見到秀秀時,她卻告訴我已經懷了身孕,讓我想辦法。我當時高興瘋了,根本忘記了夢裡的事情。和秀秀商量好,由我扮作她的遠房姐姐,就說家裡出了事,丈夫戰死,不得不帶着遺腹子來投靠妹妹。這樣既能保住秀秀的名聲,又能把孩子生下來。
安排好一切之後,我卻再次夢見了那個聲音,說是支付報酬的時刻到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提心吊膽,可是卻什麼都沒發生。又過得一日,依舊什麼也沒發生。每天都過得膽顫心驚,但是又不敢把事實真相告訴秀秀,還得在她面前強言歡笑。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我實在是受不住了,某日便把鐲子和玉釵偷偷扔掉。可是就在……就在扔掉鐲子的當晚,我睡醒過來,就看到……就看到……”
講到這裡,李保兒害怕的打一個寒噤。似乎想起了什麼極可怖的事情。
“就看到什麼?後來怎麼樣了?”四郎現在倒有些好奇。
李保兒似乎極不願意回想當時的場景,但他有求於四郎,不得不苦着臉,壯起膽子回答:“秀秀懷了身孕後,我和她同宿,都是她睡在外側,好方便起夜。那天夜裡,大約是半夜二更過後,我模模糊糊聞見一股焦糊的味道,擔心是着了火,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正要起身,心中忽然莫名的心驚,渾身也像大冬天被人從頭頂澆了一盆涼水一般,覺得有什麼很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就在自己身邊!
微微睜開眼睛一看,只見隔着紗幔,睡在我旁邊的秀秀身上晃動着一個胖大的黑影。當我慢慢將視線往上擡,便看到一個渾身漆黑,像是被火燒過的人就站在我們牀前,還將身子往下一彎一彎的,那模樣好像打算鑽進秀秀的肚子裡去。
我當時一下子就想起了幾天前的那個夢,想起兩個妖道口裡所謂的報酬,心中害怕之極。可是爲了秀秀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我還是壯着膽子將放在枕頭下的匕首擲了出去……沒想到……沒想到那纔是惡夢的開始!
焦黑的人型倒地後,化成一隻皮肉耷拉的黃毛大貓,血紅着眼睛朝我撲過來,一下就把我按住了。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講到這裡,李保兒的臉痛苦的皺縮起來,彷彿忽然間老了十歲不只,這一瞬間,他看着的確像是個男人了,一個被命運的變幻無常壓彎腰的普通男人。
雖然李保兒自己講得很入戲,邊講邊發抖。這件事也的確恐怖,可四郎卻好像恐怖感缺失一樣,沒有絲毫害怕的感覺。大約因他此世投作了一個妖怪,所思所想也就
心動生魔,妖由人興,所有看似毫無因由的恐怖事件,都是有因有果的。一切看似毫無根由來糾纏的鬼怪,也自有其隱密的目的。若不是李保兒一開始心術不正,去五通神廟許了願,之後又賴賬不肯還,胖道士也不至於偏偏找到他頭上。而胖道士被燒成焦炭,還要硬撐着變成貓跑去作亂,這種將壞人演繹到底的精神還真是催人淚下。不過,胖道士此番舉動背後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似乎看出四郎在想什麼,二哥來到四郎背後,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那道人的身體遭受雷劈,已經不能用了,所以他纔看中了瓜子西施腹中的胎兒,打算奪舍。”
“奪舍?”四郎聳然一驚。回頭看了看趴角落裡小白貓。小白貓正在做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它拿兩隻前爪託着臉,狀似無辜的對着四郎笑了一下。笑得像個惡作劇即將成功的小男孩!
四郎發誓,自己絕對從那張貓臉上看到了蛋蛋的憂傷和嘲諷。
雖然已經有所預料,但是四郎依然呆了一呆,半晌嘆口氣,轉頭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李保兒:“那你來這裡,究竟是想要我怎麼幫你呢?
“如何幫我……”李保兒一怔,下意識回答:“我來這裡,只是希望店老闆能讓我擺脫那妖怪。您有法力讓我恢復神智,又有辦法驚走它,想必……想必也是有能力捉住它的。”
只求自保嗎?四郎眸光一凝,隨即笑道:“你先前不是自己都說了,如今也恢復了神智。大可以一走了之,走得遠天遠地的。小盤山是那東西的老巢,量它也不至於跑出去找你。””
似乎在考慮這個建議的可行性,掙扎半晌,李保兒死死攥緊拳頭,下定了決心:“不……我不能走。我不能就這樣放下秀秀和她腹中的胎兒不管。”從頭到尾沒提起過何不滿,看來何不滿討厭他也不是沒根由的。
“哦,我知道了。”原本打算等他說出自己打算一個人逃跑的話之後,就不再管這件事了。可是李保兒最後還是決定要留下來,四郎心腸到底還是軟,拒絕的話便再說不出口了。
兩個人商議一番,四郎便吩咐槐大給他裝了一碗白糖蓮心粥,並幾個蓮心餅端上來。
正在吃餅,就發現對面何家的屋頂上不知何時又聚集了一大羣野貓,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的上演限制級表演。還發出叫人揪心的尖利怪叫,聽的人心煩意亂,惶惶不安。
李保兒驚得渾身一抖,手裡的餅便滾落到了地上,落地之前,就被小白貓飛速地竄過來銜走了。
“是那怪物回來了,一定是那怪物回來了!”李保兒彷彿崩潰般嚷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