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夜光卵4
“夜光卵!嬸孃怎麼把這東西拿出來了?”四郎有些反應不過來。
馬婆子做賊一樣捂好褡褳,慌忙衝着四郎打手勢,叫他小點聲。“什麼這東西這東西的,該呼爲祥瑞纔對。”
四郎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夜光卵雖然少見,可四郎總覺得所謂的“祥瑞”古怪而不祥,對其半點興趣都無。
馬婆子湊近了小聲說:“胡小哥,都說沒有你做不來的菜。你看看,這夜光卵究竟該如何烹製?”
“烹製?”四郎詫異道。馬家不是指望着夜光卵升官發財嗎?怎麼忽然又肯煮來吃?
馬婆子的老臉笑成了一朵菊花,神情間看似毫不在意,暗中卻帶出點誇耀的口吻來:“我兒得了一位貴人的青眼,要把這夜光卵獻與他。若是一枚獻過去倒也貴重,只是如今這一大包,家裡神鴨又還在下……老話都說物以稀爲貴,若是一大框擡過去,便掉了身價。還是我大兒有見識,就說乾脆獻上一隻神鴨給貴人。只是,小門小戶的,哪裡見得貴人面?老二聰明,家裡的小三也不賴。神鴨有門路獻上去,一則這是實打實的祥瑞,二則也是般兒有本事,不知怎麼就搭上了將軍府廚子的線。那邊的意思,是先將鴨蛋做成菜獻上去,將軍吃得高興了,問起來,我們再獻上鴨子。免得大喇喇的送過去,又是龍蛋又是祥瑞,只怕將軍爲了避嫌也不肯要。”
他兩個說這話,大堂裡又有客人叫了一盤涼拌松花蛋,四郎忙着給客人上菜,隨口附和了一句:“嬸孃說的極是。不過,您帶了好大一包來我這裡,莫非是想都做了菜?”
馬婆子小碎步跟在他後面,連連點頭:“要不說胡小哥聰明呢,真正一點就透。我琢磨着,將夜光卵都給了將軍府的廚子,到底不是知根知底……”她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小人兒一個不知道厲害,大戶人家裡的老爺太太都和氣,就數管事最可惡,一層層盤剝下來,說不得我家獻上去的五個夜光卵裡就會混雜上五個普通鴨蛋了。剩下的都進了那些人自己口袋,或吃或賣。”
四郎在大堂裡穿梭着給客人上菜,轉身時微不可查的輕晃了一下,閃開剎不住腳撞上來的馬婆子。
“少年人慢點慢點,做什麼事情都不要急慌慌的。”馬婆子被四郎扶住站穩後,反皺着眉教訓他。
“這老虔婆真討厭。”兩個夥計在旁邊小聲嘀咕。
四郎急着送菜,壓根懶得理她,只說:“嬸孃果然經過事的人,說的都是正理。旁人再想不到這上頭。”大戶人家裡,若是主家手段稍軟一些,的確有奴大欺主的事情發生。不過,若不是自己心中有鬼,多半想不到這上頭去。自己心裡有什麼,就能看到什麼,這話果然不錯。
馬婆子沒聽出別的意思,還以爲是在恭維她,一發得意起來:“胡小哥,嬸孃冷眼瞧着,你是個好的,手藝自不必說,行事也大方,不像那起子破落戶眼皮子淺。”
兒子做的那些糊塗事,馬婆子哪裡不清楚?街坊都被逼着高價買過他家的灌水鴨子。市井間多是些粗人,說什麼難聽話的都有,還有夜裡朝馬家扔石塊潑糞水的。唯獨有味齋不動聲色,付錢爽快,也不在背後道人是非。馬婆子一家最歡喜這樣的冤大頭做鄰居。最近其他街坊都不愛搭理他家裡的人,兩相對比之下,自然顯得態度一如往常、不冷不熱的有味齋衆妖也和藹可親起來。
將褡褳往四郎跟前推一推,馬婆子道:“如今胡小哥就再幫嬸孃一個忙。”然後,她也不管四郎答不答應,自顧自地說:“這夜光卵誰也沒吃過,不知道味道如何,若只是普通鴨蛋,我琢磨着,恐怕斷橋鎮裡唯獨胡老闆您能做得叫貴人滿意了。”
四郎拿出一個夜光卵細細看,在白天明亮的光線下,不過一個普通的鴨蛋罷了。
以爲四郎不肯幫忙,馬婆子上前一步,語重心長地勸道:“胡老闆要想清楚,這件事若成了,你的好處可是說不盡的——將軍府賞的金銀我家全都分你一層,若是日後我兒發達了,也必定不忘記提攜你一把。弄你去貴人府中做個廚子,可比現在好太多。再有,胡小哥若是肯接這趟活,先給五兩銀子做訂金,如何?”
四郎將鴨蛋舉在面前端詳片刻,又對着日光照了照,終於笑着擺手道:“我聽人說,夜光卵可是龍蛋啊,不成不成,可不敢動手。日後龍王怪罪下來,我就是殺害他子孫的罪魁禍首啊。”
馬婆子不曾想自己好話說了一籮筐,胡老闆居然並不動心,如今又被說中了心思,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再次滿臉堆笑道:“唉,怎麼會找胡老闆呢?龍王要怪罪,便怪我老婆子好了。對了,頭前不是還有一個閒漢嚷嚷着吃龍蛋呢。怎麼到了胡小哥這裡,就一點少年人的血氣都沒有了?要我說,現就在臨濟宗腳下,有大師鎮護着,怕什麼龍王。不過,嬸孃也不是那等會強人所難的,若實在不肯,全當我沒說。”
說到這裡,看四郎還是不吭聲,馬婆子終於拉下了臉,淡淡道:“聽我兒馬隨說,這幾日總有大車在有味齋後門停着,上上下下搬運東西。論理,這些人原本都是要關起來確認身份後才能放的,看在街坊鄰居的份上,我兒說了多少好話,就怕耽誤胡老闆的生意。想不到,人家也不見得領情啊。”
四郎不由暗笑,這是利誘不成便激將,激將不成便威脅。馬婆子也算是個人才了。他心裡明白,馬家想要獻祥瑞給冉將軍,博一個擁立之功,除此之外,恐怕還起了些別的念頭——正如他們所言,泥腿子也想沾點龍氣。
至於爲何要告訴四郎這個外人,只怕是不敢動手敲破龍蛋,便假借自己的手。以後若有罪孽,也該是這個敲破龍蛋的人去承擔。
這麼一想,四郎只裝作被說動的樣子,猶猶豫豫道:“這……好吧。只是聽說貴人們穿銀鼠天馬做的皮衣,堂中擺的珊瑚都是丈把高的車渠白,庭院裡成長着靈芝瑞草,後院裡豢養着丹鶴青鳳。說是祥瑞,只怕這夜光卵跟那些珍奇異寶一比,也不怎麼顯眼了。”
馬婆子回嗔作喜,訝然道:“胡小哥的意思莫非是說……是說夜光卵如此祥瑞,還入不得貴人的眼睛?”
四郎趕忙搖頭:“也不是看不上。只是您想啊,眼見着天下要定了,得有多少人巴結冉大帥,想要在他面前留個名兒?天下之大,什麼樣的祥瑞造不出來?聽說南邊還有人獻上牛生的小麒麟,以及棺材中長出來的靈芝呢。”
馬婆子一聽,還有人和自己家爭這獻上祥瑞的功勞,頓時就怒了,大聲嚷嚷道:“什麼歪門邪道的東西,再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四郎不理她,只繼續說道:“有味齋雖小,也有些達官顯貴貪圖新鮮,偶爾來吃頓飯。言談間說起這些,道聽途說不知真假。只是就我來看,貴人們最喜歡獵奇,一行一動、一飲一臥都要圖個新鮮。因此祥瑞倒在其次,夜光卵說是龍蛋,到底沒有孵出一條龍來……所以,這菜的味道反而更重要,貴人們吃的高興了,什麼樣的賞賜下不來?聽說古時候就有一個叫易牙的人因爲這個,還被封侯拜相了呢。要不說嬸孃是有見識得人,這樣大的功勞,憑什麼白白給將軍府的廚子得了去。多虧嬸孃想着我,到時候菜端上去,將軍吃得高興了,嬸孃好歹提一提我的名兒。”
與什麼麒麟、靈芝相比,自己家的夜光卵似乎真的有些遜色,馬婆子一聽,眼睛咕嚕嚕一轉,嘴上說着一定一定,其實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絕口不提有味齋的名頭,獻上去時只說是自己媳婦做的,無比要把這足夠封侯拜相的功勞牢牢捂在懷裡。
她多留了個心眼,擔心若是大人問起製作過程,媳婦答不上,便腆着老臉要求跟去廚房給四郎打個下手。
四郎二話不說,很爽快就同意了。
見馬婆子做賊似的往後院廚房裡鑽,一直像根木頭般立在四郎旁邊的槐大忽然開口道:“凡人有句話叫退一步海闊天空,不過我這些年遇見的人,卻多是但凡退讓一尺,便認爲你好揉搓,不僅不會適可而止,還會變本加厲,逼着你再退一丈才行。馬家正是這一類人。莫非主人真的要幫他們做菜?夜光卵雖然不知道是如何產生的,但是很明顯有毒,而且是能夠讓人產生幻覺的慢性毒藥……馬家忽然和將軍府搭上了關係,這中間的水不知道有多深。我們妖族馬上就要離開此界了,恐怕不易多惹事端。”
四郎落在後面,不疾不徐地收拾櫃檯上的盆盆罐罐,渾不在意道:“沒關係,有我先前的幾句話,那婆子想來壓根不會再向貴人們提我的名字。你看她忽然改口,堅持我做菜的時候也要在旁邊看着,難道真是爲了給我打下手幫忙嗎?”
這件事明顯牽涉了凡間的政治鬥爭,有味齋本可以完全的置身事外。而四郎如今的做法雖然已經將風險降到最低,但凡事難免有萬一。若是直接拒絕馬婆子的要求,完全不管這攤子閒事,不才是最穩妥保險的做法嗎?
槐大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馬家的老三能和將軍府的廚子搭上關係,恐怕就是那日的大鬍子行商在其中牽線搭橋。自稱姓黑?又疑似聚寶齋的二掌櫃。莫非那行商是……槐大猛地擡起頭。
四郎點點頭,脣邊露出一個狐狸般的狡猾笑容:“自作孽不可活。馬家自己趕着送死,原也怨不得別人。我也是順手再幫師兄一把。看他被人追得抱頭鼠竄,做師弟的也沒面子不是。”說着,四郎就把那一褡褳夜光卵遞給槐大,讓他拿去廚房。
“咔嚓。”隨着輕微的碎裂聲,四郎將一枚夜光卵磕碎在碗裡。雖說是祥瑞,打開後也和普通鴨蛋一般。一直提心吊膽,害怕天上落一道炸雷下來的馬婆子放下心的同時,卻也微微有點失望。
趁槐大在一旁打蛋的功夫,四郎先把五枚夜光卵入水滾一二滾,然後取出來擊碎蛋殼,用北邊來的茶磚加上鹽入鍋同煨。
因馬婆子搶着要幫忙,四郎就讓她將蔥花、火腿肉粒,完整的蝦仁與白糖、鹽用雞蛋清攪拌成肉餡。
很快槐大就將六枚鴨蛋加鹽攪散,端了過來。
見蛋液和蝦肉餡都準備好了,鍋裡的熟豬油也燒的有七成熟,四郎手一揚,將蛋液下鍋攤平,然後舀出一勺蝦肉餡置於其上。等鴨蛋底層煎至剛凝固,四郎就麻溜的用筷子把周圍的蛋皮向中心折疊,包住餡心,然後迅速的翻個身,轉小火煎熟,起鍋裝盤。這一系列動作看似容易,其實中間力道的拿捏以及火候的掌控,都半點疏忽不得。
剛裝好盤,就聽見馬婆子在那頭驚呼:“哎喲喲,嚇死我老婆子了~這鍋裡都煮的什麼呀?怎麼直往外冒綠煙!”
四郎幾步跨過去,揭開鍋蓋一看,一鍋茶湯都變成了詭異的墨綠色,還泛着淡淡的腥臭味。只聽說茶有解毒的功效,沒想到遇銀器半點反應都沒有的夜光卵,才煮了不一會兒,竟出來這種效果。
不動聲色的用筷子夾出五枚鴨蛋,四郎吩咐槐大將一鍋茶湯倒掉,然後對馬婆子說:“無妨。用茶葉煮蛋是古方。這樣法子煨一日夜,蛋白就會變成綠色,嚼起來滿口生津。大約夜光卵到底不是凡種,因此煮透的時間便短了許多。”說着,四郎剝開一枚鴨蛋給馬婆子看,果然蛋白都變成了綠色。馬婆子猶猶豫豫的接過去咬了一口,覺着吃起來沒什麼異味,反而清香可口,這才放下心來。
槐大將剩下的四枚熟鴨蛋去殼,剝去綠色的蛋白,取出蛋黃加豬板油,白糖,香腸末,桂花拌勻壓成泥,分作十六份,然後在手上蘸些芝麻油做成丸子。
四郎用剝下來的完整蛋白加上熟粉調成蛋泡糊,將槐大手裡的丸子裹入蛋糊中,炸成乳白色之後撈出裝盤,略撒白糖,這道還原蛋便做成了。
“胡老闆真是神了。若不仔細些,還真與渾鴨蛋一般。”馬婆子驚訝道。
四郎用布擦乾淨手,笑道:“所以就叫還原蛋,不過,與真鴨蛋不同的是,食用時連剝殼都省了,可以直接一整枚塞進嘴裡。說來也沒什麼複雜的工序,不過吃個新奇罷。”
接下來還有用豬小腸扎出來的繡球蛋,以及先煮後炸,起鍋時蛋黃尚未凝固的雙黃溏心蛋。直把馬婆子驚得目瞪口呆,咋咋稱奇。
做完幾道菜,馬婆子又細細向四郎詢問了一些新奇的鴨蛋製作方法,四郎皆毫不藏私有問必答。馬婆子才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
送走馬婆子後,已經過了正午時分,因爲今日二哥中午不回來,四郎便沒心思做飯。
烤了幾隻大餅,用羊肉湯泡好,又炒了個糖醋小白菜,外加一碟五味臘,一盤鹹山芋梗。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小菜,幾個妖怪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今日是個陰天,空中堆疊着厚重的烏雲,沒有一絲陽光透出來。吃飽了飯,閒來無事的四郎有些犯困,就拖了一張躺椅去院子一角的葡萄架下。
葡萄架下並沒有葡萄,卻又一架的好風景——這個角落的院牆上剛好有一扇漏窗,可以漏入遠處霧氣浮動的山色。若有若無的山嵐撥動着屋檐下的風鈴,清脆悅耳的鈴聲一圈圈盪漾開。
小狐狸抱着被子躺在竹椅上,側身對着一窗山色睡午覺。長睫毛一閉一閉的,眼中的風光就漸漸變小模糊起來,很快便沉入夢鄉。
睡得正香,屋檐上的鈴鐺猛的狂響起來。四郎忽然聽到一陣奇怪而雜亂的動靜,就在這堵牆外面,好像有人趕着一羣鴨子走過去。
可……可是院牆外明明是個沒有路的陡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