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靳羽對於張黎的反應並不意外。她又在思索:如果給他辦了貸款,那麼這個單子一定要提前進行風險報備。張黎從包裡拿出來一堆文件放在了桌子上。垚靳羽仔細翻閱了下:張黎個人欠款情況說明、個人儲蓄卡流水、徵信報告、購房合同複印件、戶口本、身份證。這堆資料明顯地吸引了垚靳羽。對於眼前這個看上去還算正常的男人,她深知如果繼續辦理貸款,那麼他以後的路會更難。然而多說無益,對方全然聽不進去,只能是理智地面對了。
“張先生,你的個人徵信查詢次數不多,半年內有三次,有幾次逾期,最近的是上個月。你沒從其它機構貸過款嗎?”
“沒有。”
看到他的徵信,垚靳羽思忖:這是位很有自制力的男人,一個懂得分寸和界限的男人,只是他把自己囚禁在自己設置的牢籠裡了,脫身乏術。無數個信貸產品在她腦子裡迴轉,最終確定了幾款可能合適他的。她原本打算推薦利息較高的產品給他,可想了想,眼前這個如此有擔當的男人,不應該被再次坑害。然而徵信報告上的逾期記錄是個非常棘手的事,必須想辦法解決。她沒有把逾期的問題過度放大。她清楚:公司的產品中有針對這種徵信較差用戶的。對於需要經過最終匹配定產品的事情,小羽向張黎做了說明。張黎雖然心有餘悸,但此時此刻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垚靳羽熟練地將張黎的相關資料進行了拍照。
張黎愣愣地端坐在沙發上,腦子裡計算起來:如果這次貸款20萬,那麼這筆錢能夠還一部分債務,還完也就所剩無幾了,每月又添了小一萬元的債務,目前自己沒有工作……他不敢再想了,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生活荊棘密佈,陰霾重重……
垚靳羽有些嫉妒眼前這個男人的妻子:這麼好的男人爲什麼不懂得珍惜呢!
愛情中的關注點沒有對與錯。垚靳羽關注的是人,張黎愛人更關注房子。
垚靳羽第二天把張黎的情況向李娜做了彙報,匹配產品地工作便展開了。隨着貸款人數的增多,各大銀行和金融機構對於貸款人的逾期記錄審覈很嚴格。一時間找不出適合的產品來。
市面上很多貸款公司將類似張黎這種客戶稱之爲“黑戶”(僅僅是一種稱呼,沒有嚴格標準)。針對黑戶,貸款公司大致的處理原則是:優先選擇自己公司的產品去做。如果實在沒有合適的,就會把這種用戶甩給其它公司。有公對公操作,也有業務員藉助自己人脈圈操作的。總之是不會輕易放過,這也算是此行業的另外一個亂象了。只要你想貸款,就會有人幫你去做。至於最終匹配的產品類型,完全因人而異,貸款人付出的代價自然是千差萬別。
垚靳羽在匹配產品的幾天時間裡,接到過張黎好幾次電話,都是催問產品匹配情況的。她把實際情況告訴了張黎,並強調會再想其它辦法。她之所以沒有完全拒絕,源於張黎最初的輕生念頭,人都是活在希望中。
有一天,小羽正在上班又接到了張黎的電話。她本以爲對方還是催問產品匹配結果的,不料張黎想約她見面聊聊。小羽對於這樣的要求自然是不會拒絕的,畢竟對方是客戶。他們見面的地方又定在了程國發的茶館裡。
垚靳羽在去茶館的路上思忖:剛纔張黎的口氣還挺歡快的,想必錢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以她不算成熟的經驗看,缺錢的人往往會想很多辦法去解決問題。他們爲了拿到錢,總是無所不用其極,也就不奇怪了。垚靳羽把產品沒有匹配成功的事情已經告訴了張黎。此刻,她也沒什麼心理負擔了,更多的是一種期盼。約麼半小時後,垚靳羽就到茶館了。
因爲是周內,此刻茶館人聲嘈雜。垚靳羽對於程國發夫婦經營茶館的經驗暗自佩服不已。程國發見店內沒有空位了,便把垚靳羽和張黎安排在了戶外的陽臺上。他知道垚靳羽約在這裡見面的人多半是辦貸款的,外面清淨,更好談事情。
垚靳羽跟張華和程國發分別打了個招呼便和張黎落座於爲她們準備好的竹椅上。
“垚經理,”張黎沒有了上次見面時的滄桑感,滿臉笑容地說,“今天叫你來就是想還你的人情。上次讓你破費了,這次我請你,你喜歡喝什麼就點,想吃什麼也別客氣。”
“看你滿面榮光,是不是應該把好事分享一下,讓我也跟着你一起開心一番?”
垚靳羽通過張黎稍微有些囉嗦地描述,算是搞清楚了:張黎之前到處借錢,很多朋友對他都是敬而遠之了。他今天想說些心裡話,分享下喜悅也就只能找她了。她暗忖:自己在這個城市不也是沒有什麼能夠訴苦的人麼。城市大了,容納的人很多,孤獨的心也更多了。張黎告訴她的事情中第一件的確是個好事情:他找到工作了,而且是一家不錯的上市公司。雖然是業務員崗位,但底薪跟之前崗位全額工資一樣,完成任務還有獎勵。張黎還沒有拿到offer,但也算是板上釘釘了。張黎邊抽菸邊興高采烈地講述面試時的情形,垚靳羽發現自己很願意聽他絮叨。
當張黎說出第二件事情的時候,垚靳羽因爲驚愕,剛喝進口中的茶水不受控制地噴了出來。她機警地吐在了地上。看着張黎依然洋洋得意的神情,她氣急敗壞地吼道:“你有病吧?”
張黎被小羽的吼聲嚇到了,囁喏着說道:“怎麼了?”
“孩子不是你的,你還當好事分享,你用手機看看你現在的表情。你現在儼然就是一副隔壁老王的嘴臉。你是欠債太多,腦子也不夠用了嗎?”垚靳羽跟張黎談不上關係多好,然而她此刻卻很氣憤。
“哈哈,”張黎笑得幅度更大了些,繼續說道,“我怎麼感覺你有點皇上不急,太……”
張黎面前坐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出於尊重最後那幾個還是沒有說出來。張黎看着垚靳羽一臉的憤怒,他的笑容也略顯尷尬地收回去了。
張黎在面試完成後給老婆報喜,一開始彼此都挺高興的。他覺得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便藉機把幾年內欠錢的噁心事給老婆說了。他本以爲患難見真情,不料想她不但沒有任何安慰,反倒罵他是個窩囊廢,根本配不上她。
“這什麼老婆啊?!”垚靳羽都不清楚她今天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又一次面紅耳赤地咆哮着說:“你因爲愛她,事事依着她,爲她考慮,爲你們的家考慮,到頭來她還說你配不上她,這也太厚顏無恥了吧!?”
張黎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殆盡了,他很嚴肅地講述起他地揣測:在張黎的老婆看來,張黎告訴她欠款的事情,無非是說欠錢是因爲裝修房子的時候她自己要求太高。她認爲這是張黎的一種埋怨,推脫責任的表現;認爲張黎想跟她算賬,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
張黎的老婆藉着怒氣說早就看不上張黎了,所以就經常回孃家。她當時就把孩子的DNA檢測報告發給了張黎,聲稱孩子是她跟大學時候初戀的。
垚靳羽不知道此刻該安慰一下眼前這個有些窩囊的男人,還是大罵特罵一通那對狗男女。她心想:如果她發生婚變,是否能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堅強地面對。她也大致明白張黎爲什麼把第二件事當好事分享了——現在知道總比孩子18歲時知道好的多,這樣一來張黎也就解脫了。她暗暗爲了自己剛纔魯莽地咆哮而略生愧疚之意,臉頰不自覺地泛起了紅暈。
“你現在恨她和那個第三者嗎?”
“過去了,過去了。”張黎苦笑着,那笑容看起來很假,神情極其不自然。他深吸一口煙說:“這幾天就辦離婚,一切都結束了。房子雖然有些貸款,不過問了中介,他們說可以做過橋資金,利息雖然高了點,不過房子現在好賣,花不了太多。”
垚靳羽一時間語塞了,她不知道此刻說些什麼纔是最恰當的。她覺得自己的情商也該好好提升一下了。她大腦快速轉動着,終於擠出了幾個字:“應該還有其它好事吧?”
“昨天我的死黨來找我。”張黎的假笑沒有在臉上逗留許久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們家的拆遷款下來了,借給我了一些錢。我還過信用卡之後還有結餘,夠生活一段時間的。這於我而言就是第三件好事。”
垚靳羽發自內心的爲眼前這個男人高興:暫時擺脫了債務,一個鮮活的生命終於可以再一次擁抱美好的生活了,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張黎和垚靳羽二人就那樣對坐着,四目相對,但都在思索着什麼。二人沉默良久,電話鈴聲將他們的注意力再次帶回了現實。
“需要我回避一下嗎?”垚靳羽說道。
“沒什麼好迴避的。她對我無非是惡語相向,正好給你聽聽,權當你是我的知心朋友了。”
張黎的電話開了免提,來電是他老婆。他剛打了聲招呼,電話那頭便歇斯底里地咒罵開了:“張黎你個王八蛋,老孃跟你夫妻一場,你竟然嫌我花你的錢,去你X的,咱不過了。當初不是看你長得人模狗樣,誰要你個窩囊廢,其他男人給老婆買金買銀,你給了我什麼?一個月2000塊錢吃屎都不夠。你是不是覺得委屈,啊?好啊,你昨天不是說離婚麼,正好孩子也不是你的,檢測報告也發給你了,你老老實實哭去吧。我要是你早就一刀捅死自己了,活着都是個累贅。我一會給你發幾張甜蜜照,讓你看看什麼才叫甜蜜的一家人,什麼才叫恩愛的三口之家。我們現在過得好着呢,滾犢子吧你!”
張黎還想說些什麼,那頭就掛斷了。
“你瞧瞧,還是那個暴脾氣。”張黎剛纔的假笑再一次覆蓋了整個臉龐,他繼續說,“以後跟她不會再有什麼瓜葛,挺好的。”
垚靳羽剛想說點什麼,他的電話又響了,依然是他老婆:“我告訴你,那房子還有我一半呢,你儘快把房子處理了把錢給我,否則我讓你不得安寧。你欠錢那是你的事跟我無關,少給我頭上扣屎盆子。”
話音剛落,電話再次掛斷了。垚靳羽和張黎這次的見面就在這樣一種尷尬的氛圍下結束了。
時間就像傳說中的永動機,永不停歇地滾滾向前。它會見證苦難,也會見證輝煌。垚靳羽在公司年度表彰大會上因業績出衆而榮獲最佳新人獎,這是她最好的新年禮物。她高興地收拾着行李,準備去看望那位早已認不出她的媽媽。她哼着歌,扭動着迷人的身材,這時手機響了,是一條微信。她藉機坐下來喘口氣,查閱着信息。
張黎發來的信息:垚經理,我想了想,第一次給你說的話纔是我的最佳選擇。我曾經以爲我是個有擔當的男人,雖然拮据,總想讓老婆滿意,可最後還落得一身埋怨。我本想去殺了那對狗男女,然後再自殺,但我始終狠不下心來,此時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決定離開了。謝謝你不厭其煩地傾聽我亂七八糟的生活瑣事,謝謝你對我的勸慰。你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跟你在一起聊天是件十分愜意的事情。”
垚靳羽放下手機,心想:張黎這傢伙倒是蠻客氣的。不過這馬上要過春節了,也不知道說句節日好,看來情商也是需要提升呀。她繼續開始整理衣物,忽然間,她再次拿起了手機,雙手顫抖着撥打了張黎的電話。電話鈴聲一直在想,但卻無人接聽,她有些慌亂了。她坐立不安地在房間裡踱着步,連續撥打了三次,終於有人接電話了。
“張黎,你在哪裡呢,我現在要見你。”
“馬上過節了,快回家吧。”
“你不見我也行。我只想說就算十個你離開了這個世界,明天的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你只會讓兩個老人因爲你而傷心欲絕,自私鬼。”
垚靳羽在牀上抓起外套,一隻手打着電話,一隻手拙劣地把外套往身上穿,朝樓下跑去……
“垚經理,”張黎沉默了幾分鐘繼續說:“對於我的婚姻,你是局外人。然而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如何的忠誠,勇於擔當,再苦再累也想營造一個溫暖的家。可到頭來,留下的只是一聲嘆息。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呢?難道就是承受永無止境的苦難嗎?我實在是累了,倦了。那個賤人罵得對,我就是個窩囊廢,賺錢的本事沒有,連孩子都不是自己的,實在是了無生趣了。我想通了,不該在這個世界過多停留。這通電話算是咱們最後的絕別了,如果有緣下輩子再見。”
“這會,現在,我想再見你最後一面,你在哪裡?”垚靳羽急切地說道。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慘死的景象。”張黎一邊啜泣着一邊說:“我不知道5樓摔到地面會是什麼模樣,也許會嚇到你,別來了。”
垚靳羽想繼續勸慰,但呼喊了兩聲才發現張黎已經掛斷電話了。當她再撥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關機。她繼續撥打了幾次,依然是關機。她停止了奔跑,站在街邊,儘可能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思索着……
“5,對,5樓!“她驚呼。
她跑了一年多業務,對這座城市的很多道路都非常熟悉。她知道現在趕過去,恐怕爲時已晚,慌忙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她平日裡能坐公交儘量坐公交,偶爾打車一回總覺得是件奢侈的行爲。如果哪天打車了,她回家肯定會吃一碗泡麪代替正餐,在她看來這樣當天的花銷就不會超支了。她撥通了110的電話,聲稱有人要跳樓希望警方快點到,並把地址重複了兩次。司機師傅聽到有人要跳樓,詢問了具體地點後,鉚足了勁朝目的地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