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執子之手(1)

雨意迷離,卞天舞仰着臉,眼見媽媽化作輕煙,不知飛向哪裡,這一刻只想放聲大哭,卻怎麼也哭不不出來,又想拼命呼喊,但空中蕩然滌淨,卻不知呼喊誰去,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娘說讓我在這裡等她,娘說讓我在這裡等她,她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其實他欲是這般想,心裡欲是明白,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羣妖已經開始退卻,先是三三兩兩,然後三五成羣,再後來大批大批妖精似潮水般向山外擁去。望着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羣,忽然之間卞天舞覺得自己是那麼孤獨,那麼恐懼,他自魔家幻境出來,便一直跟在媽媽身旁,任憑天地廣闊,世間紛擾,卻從未讓他感到害怕,只要拉着媽媽的手,他便無比安全。

雨仍下着,他眼中終於流出淚水,但他自己並不知道,忽然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肩頭,聽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怎麼了?幹麼哭啊?”一霎那間,他以爲是媽媽回來了,霍然轉身,只見眼前站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

女孩身子瘦弱,皮膚粗糙黝黑,臉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彷彿冬日裡的老樹皮,相貌長得十分醜陋。卞天舞呆呆望着她,忽然想起她就是夜間裝扮鍾無豔的那個女孩,自己還曾笑過人家,只是這會兒心中難過,卻再也笑不出來。

那醜陋女孩等了一會兒,見他不開口,又問道:“你是哪裡來的?你爹你娘呢?”她語音柔軟細膩,如一縷春風款款融融,若不看她長相,還以爲她是個絕美仙子。卞天舞此刻孤獨委屈,聽着她聲音,不知不覺生出幾分好感,說道:“我爹我娘飛到天上,不見了。”

醜陋女孩神情一黯,忖道:“原來他和我一般,也沒了爹孃。”心中憐惜,伸出一隻手道:“我爹爹剛纔也被人殺了,可是咱們偏不要哭,你來,讓姊姊帶着你,從此就是咱們兩個,那也沒什麼。”

卞天舞望着她一隻乾燥枯裂的小手,一時猶豫,不知要不要抓住,醜陋女孩道:“怎麼,你不願跟姊姊來麼?”

卞天舞道:“你手那麼醜,可沒孃的好看。”醜陋女孩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皓齒,溫聲道:“對啊,我是天生如此,可不是故意弄成這樣,小兄弟,看你生的這般俊,便知你娘定是美極了,只怕誰也比不上,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姊姊雖然生的醜些,卻不妨礙我疼你、憐你,護着你不叫外人欺負。”

醜女比他高出一頭,卞天舞擡頭看着她,雖然心中不以爲意,覺得自己哪用她來保護,只是見她神情友善,對自己竟十分關切,不由得心中溫暖,拉住她手道:“你能幫我找到娘麼?”

醜女聽他說的天真,可是這問題偏偏不好回答,想了想道:“你娘既然飛到天上,一準是被神仙邀請做客,待過得十年八年,你長大些,她自會來找你了。”

卞天舞皺眉道:“爲什麼要過十年八年?難道她不想念我麼?”

醜女繼續騙他道:“她自然想念你,只不過她不知道,天上一日卻是地上十年,所以我才說要等你長大了,她纔會回來。”

卞天舞曾在魔家幻境呆過,對她這番說辭頗以爲然,只是想到還要許多年才能與媽媽見面,心頭猶自慼慼,怔了會兒神,道:“那她幹麼不帶我一起去?”

醜女沒想到這孩子心思細密,十分不好糊弄,心想:“再叫他這般問下去,一不留神露出馬腳,被他戳穿倒沒什麼,只是難免要惹他傷心了。”可是話已經說到這般田地,卻不好就此收口,只得硬撐下去,當下微微一笑,道:“你猜呢?”

卞天舞搖頭道:“我猜不出,你跟我說吧。”

醜女故意一嘆,道:“唉!這回我可不能跟你說了。”卞天舞急道:“你爲何不跟我說?”醜女道:“我這會兒跟你說了,只怕你會美得不行,還要跟我糾纏,所以現在不告訴你,等過幾天再慢慢和你說。”

卞天舞道:“我不會美得不行,也不會跟你糾纏,你便告訴我吧。”

醜女道:“我說不說就是不說,此事沒得商量,你只要跟着我,過幾天自然會知道,你現在求也沒用。”說着手指一緊,拉着他向山外行去。

卞天舞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心中雖然諸多疑惑,卻也不再相問。此時天近傍晚,四周漸漸暗下來,醜女並不識得出山路徑,好在羣妖並未走淨,當下夾雜在羣妖當中默默而行。走了一會兒,卞天舞終於忍耐不住,問道:“鍾無豔,咱們這是去哪?”

醜女一呆,隨即輕啐一口,道:“我不叫鍾無豔,你莫亂喊,我家住在碧黃嶺琵琶山下,咱們現下便去那裡。”

卞天舞道:“那裡遠不遠?”

醜女腳下一緩,心中發愁,忖道:“爹爹帶我來時走了十幾日,而且一路疾行,中間很少歇息,想來路途不近,我要不跟他實說呢?”側目望去,只見他一雙大眼睛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目光期盼,已隱隱把她當做依靠,她心中酸楚,忍不住想道:“便是我多受些罪,也不能再叫他吃苦了。”於是對他一笑道:“不遠,你只要緊緊拉着姊姊手,莫要分開了。”

羣妖匆匆,沒人注意這兩個小孩,眼看天邊昏暗,眼前朦朧,越來越黑了。跌跌撞撞,行行重重,兩人走到半夜,終於走出山口,猛然擡頭,但見滿天星斗閃耀輝映,陰雲解散,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醜女道:“小兄弟,你累不累?”等了一會兒,聽不見動靜,轉臉望去,見他腦袋低垂,已困得睜不開眼睛。醜女展開兩臂,打橫把他抱在懷裡,眼睛四下搜尋,見不遠處有株古樹,樹頂枝葉伸展,彷彿屋頂,當下徑直走過去,把他放在樹下,脫了外衣蓋在他身上,自己卻不敢睡,抱腿坐在他身旁,擡頭仰望滿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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