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畔, 綠柳垂楊。
靠西面有一處丘陵,草青樹繁,冬天似乎只存在於北國, 南國依然是一片春色如錦的美麗畫面。
一座飛檐碧瓦的屋宇掩映在樹木蔥蘢間, 背靠低山, 面向西湖。一湖碧水隔開了杭州的笙蕭管絃, 使這莊院清幽寧靜地佇立此間, 仿若瓊樓玉宇、天上人間。
夏夜今天特地換上了一身月白的衣衫——她此行不是爲了執行任務,不想給人太多的殺氣和壓迫的感覺。
此際一身白衣的她臨風立在這西湖之畔,仰首看着那正門之上黑色鑲金的大匾, 上書“倚照樓”三個燙金的大字。
但見她黑髮高高束起,一頂玉冠在暖陽下微微閃光, 整個人仿若芝蘭玉樹般靈逸飄動。
她看了一眼牌匾, 便緩步上前, 輕叩大門。
扣到第二聲,門便開了, 一個眉目清秀的小童堆着笑拉開了門,正要說話,卻在擡頭看見夏夜的那一瞬間徹底傻掉了,瞪着眼前白衣翩翩的絕美少年,實在不敢相信人間會有這麼如詩如畫、標緻到極致的人物。
夏夜見這青衣小童傻傻地瞅着自己, 不說話, 也沒有動靜, 只好先開口:“你好, 我是來拜訪柴旭柴樓主的, 不知可否煩勞引見?”
說到第三遍,那小童方纔大夢初醒般趕忙答道:“在, 在,怎會不在,小的這就領您進去,我家公子已經等候您多時了”,說話間心裡卻還在不停地感嘆:“我原以爲我家公子是天下最美的人了,沒想到這位公子比我家公子還要漂亮,嘖嘖!”
夏夜聽到這小童說“我家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心裡微覺奇怪,不過也沒有多問。當下隨着這小童穿過院子,走過一道迴廊,但見這莊內處處都是花色如錦,泉水清泠。一廊一橋俱是匠心獨運、新穎別緻。
正自欣賞間,突聽得一個帶笑的聲音道:“夏公子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未曾遠迎,還望恕罪”,聲音清越,很是悅耳動聽。
夏夜循聲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的一角飛亭裡,正自坐着一位青衣公子。此際那公子站起了身,正向她含笑望來。
夏夜一看便知此人是柴旭。易千山已告知了她,那日與她交手、打傷了她的人正是倚照樓的樓主柴旭,而此前她竟然不知道倚照樓就在杭州,就在離他們“泊魂”不遠的地方。這個柴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能讓倚照樓在地點如此不隱蔽的條件下行動如此隱蔽?當真不可小覷了他。
那小童道:“公子,我家公子就在那邊”,說完便自退下。
夏夜說了聲“多謝”,便徑向緩步向那飛亭走去。
柴旭望着那緩緩走近的白衣少年,心裡莫名其妙地竟然有些緊張,或許也不是緊張,而是一種心底的渴盼突然成真的激動與欣喜。
夏夜走進亭子,見柴旭作了個“請”的手勢,便一言不發地在桌邊坐下。
柴旭爲她斟滿一杯茶,笑道:“多日不見,未知夏姑娘一切安好?”
夏夜突聽他稱呼自己爲“夏姑娘”,吃了一驚,擡眼看時,只見他一雙好看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笑意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還有……明顯的戲謔!
夏夜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就有些生氣,正待發作,卻憶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乃是有求於人,自是不能與柴旭發生衝突。又想起那日在清涼山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以面前這個人的能力,想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再者她自己也沒有刻意隱瞞她女子身份的意思,只是某些時候爲了行動的便利才該做男子裝束。
想起之前的柳昕兒和秦小梨,夏夜心裡不自覺地有些異樣,她不是個遲鈍的人,自然能明白柳、秦二位姑娘的心意,這都是由於誤會而引起的不必要的麻煩,怕是自己以後還得頗費一番功夫呢。
念及此處,夏夜已經冷靜了不少,遂面色冷淡地答道:“不勞柴公子掛心,在下一切都好。”
柴旭見她臉色由吃驚轉爲平靜,既而默認了她是“夏姑娘”,心裡頓時就高興起來。他雖然早已知道了她是個女兒身,但沒得到她的親口承認,他總覺得不真實、不踏實。
柴旭仍笑得一臉燦爛,明知故問地道:“夏姑娘突然造訪,不知所爲何事?”
夏夜仍然沒什麼表情,只說道:“希望借府上冰凌草一用,還望柴公子能不吝賜予。”
柴旭笑容不改:“夏姑娘真是快人快語,爽直得緊,但夏姑娘可知這冰凌草是何物?又怎敢肯定倚照樓又一定有這冰凌草?”
夏夜道:“閒話不必多說,望公子賜予,贈藥之德,定當永銘五內。”
柴旭湊近一些,笑着低聲道:“永銘五內可不敢奢望,只要你能偶爾想起我一次,也就是了。你既然說的這麼直接,我也不必多繞彎子,想必你肯定也知道這冰凌草乃是至寶,千金難求。你要拿着它去救人,我自然也不能將它白送了你是不是?”
夏夜身體微微向後,與他拉開些距離,面色不改,盯着柴旭的眼睛道:“你有什麼條件?”
柴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來,笑道:“夏姑娘真是聰明,上次清涼山一會,在下甚覺相見恨晚,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與姑娘會上一會……”,話音剛落,手中茶杯一揚,袍袖一拂,已向夏夜肩頭拍去。
夏夜道聲“領教”,側身一避,讓開柴旭拍來的這掌,也是右手虛晃,迎了上去。
頃刻間但見一道白影,一道青影,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時而如裊裊炊煙,盤旋纏繞在一起;時而如天邊飄過的兩朵微雲,一觸即分,和諧美妙處不在話下。
大約過了半盞茶時分,夏夜出手速度已不如之前那麼靈動迅速,胸口處便如有荊棘狠狠地勒過,每一次的呼吸都帶來深入骨髓的疼痛,額上早已現出了密密的汗珠。
柴旭早已看到了她的異常,知道她定是上次重傷未能痊癒,這次又強運內力帶來的結果。
他剛剛率先出手不過是爲了試探她現下身體狀況到底如何,她帶着病態的蒼白的臉色讓他極不安心。現在見她出手已經很是吃力,擔心再這樣打下去,於她身體有損,怕是以後再也不能恢復如常,便開口道:“夏姑娘,咱就此罷手如何?”
夏夜本是個堅忍不拔的性子,在她看來,柴旭的意思無非是她必須先打贏了他,纔有機會拿到冰凌草,爲了秦淵,她可以不惜一切,又怎會說罷手就罷手?
柴旭見她不肯停手,看着她愈顯慘白的面頰,不禁有些後悔,擔心再這樣下去,她會支持不住,當下長眉一揚,使出十二分的真力,一招擒拿便使了出來。
夏夜此際已是力衰神竭,又哪裡會是柴旭的對手?被他一抓一下便拿住了右腕。
夏夜左手探出,點向他臂間曲池穴。
柴旭右手一鬆,一個轉身,已將她整個人抱進了懷中,雙臂壓住她的肩膀,竟讓她再也動彈不得。
被他這樣親密地抱着,夏夜不禁甚爲惱怒,想要運勁掙脫,不料柴旭似是早防着她一樣,雙手手指在她雙臂一用力,便已制住了她臂上穴道,讓她使不出氣力。
夏夜怒道:“你想怎樣?”
柴旭“嗤”的一聲輕笑,俯下首來觸到夏夜的耳邊輕聲道:“沒想到大名鼎鼎、名滿江湖的夜魅二公子,與天下大多數女子也沒有什麼大的區別。”
夏夜聽他如此一說,反倒平靜下來,既然掙脫不了那就由着他抱着好了,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花樣,於是淡聲道:“倒叫柴公子失望了。”
柴旭又是一笑,柔聲軟語地道::“不,沒有,我怎麼會失望,見到你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夏夜聽他語聲溫柔、聲線動聽,一呼一吸間,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後、脖頸,引得幾縷髮絲亂蹭亂鑽,癢癢的,撩起心裡亂如千絲的思緒——
記憶中,又是錦夢谷中那一個暗黑的雨夜,秦淵曾這樣摟着她,溫柔繾綣而又熾熱如火地摟過她。她還記得,他白色的衣衫在風中飄揚,大概就是那次,他與她便默許了生死相從、矢志不渝的誓言了吧?
除了秦淵,她還沒有與別的人有過絲毫的親密呢,而此時此刻,這個姓柴的陌生男子居然就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摟着她,肌膚相親,髮絲糾纏。可奇怪的是,她並不十分討厭,雖然也說不上喜歡。
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氣,這香氣不同於秦淵的那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淡雅如荷的清香,而是某種香花或者香草的氣味,像蘭,似梅,又彷彿非蘭非梅,近在鼻端卻又彷彿遠在天際,是一種說不出的特殊,卻又極是好聞。
可是,夏夜一向冰冷淡漠的性子卻禁受不住這種溫柔,她冷聲道:“放開!”
柴旭並沒有放開她,笑聲裡帶了一絲魅惑:“我發現這樣抱着你的感覺真好,你說我是不是已經愛上你了?”
夏夜一聽這話,立時便要發作,柴旭卻不等她發話,又笑道:“你輸了,看來這冰凌草你是拿不走了,不過……”
夏夜抑制住情緒,問道:“不過什麼?”
柴旭依舊貼在她耳邊低笑着道:“不過,看着你我這麼有緣而我又這麼喜歡你的份上,我倒有一個辦法讓咱們公平交易。”
夏夜道:“什麼方法?”
柴旭放低聲音,幾乎咬住了她的耳垂,輕聲卻又清晰地一字一字道:“我要你在救好了他以後,永遠陪在我身邊,你……可答應?”
夏夜再顧不得其它,雙臂一掙,便已脫出了他的懷抱,面無表情地說了兩個字:“無恥!”轉身便要離去。
剛邁開步,突然發覺方纔她一直睜不開的懷抱怎的現在卻輕而易舉地便掙脫了?他竟然不知在何時早已放開了自己的穴道麼?想回頭看看他此際的表情,卻終究忍住。
正要離去,身後卻又傳來了柴旭的聲音:“你不是很關心他嗎?你不是不顧自己的生命也要救他嗎?你就這樣走了,不想要帶回冰凌草救他一命嗎?答不答應,你自己決定,我可以給你考慮的時間,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秦淵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等待你去慢慢考慮。好了,你走吧,我會在這兒等着你。”
夏夜一言不發,沒有回頭,沒有轉身,就這樣離去。她不曾看見的是身後的青衣男子那目光中深深的留戀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