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毫無顧忌地闖進窗戶,直接照到這間小竹屋裡,照到屋子裡靠西邊放着的一張竹牀上,頓時這被陽光充溢着的小屋溫暖起來。
竹屋牀前的地上此時正仰面躺着一人,也許是被陽光刺着了眼,也許是受了這清晨的召喚,那躺着的人微微地動了動眼睛,既而緩緩張開,看了看四周,便將眼光轉向了窗外,此時正是暮春時節,窗外陽光明媚,天朗氣清,時不時還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鳴。夏夜有些陶醉地再次微微閉了眼,復又張開,心想:“這樣好的天氣,該出去走走纔是……”一念及此,手臂一用力便想坐起來,誰知一動之下小腹便一陣劇痛,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緩緩支起上身,眼光所到處,是一片乾涸的血跡,雖然穿的是黑色外衣,那已然凝固的血跡依然清晰可見。
她伸出手去撩起外衣,白色的內衫早已被鮮血浸透,凝固在傷口周圍,小腹上赫然顯現出一個一寸多長的傷口,傷處依然結痂。
夏夜重新躺下,這才找到了這次受傷的記憶——
一天前,不,應該是兩天前,又好像是三天前,她努力地思索尋找着記憶,喃喃道:“難道我已經睡了好幾天……”
她記得,她奉師命去執行又一次重大的任務——刺殺飄柳山莊的莊主柳劍雄,沒想到的是,柳劍雄的武功竟是如此之高,任她把一套“夜雨江南”的劍法使得出神入化、密不透風,仍然不能把那個柳莊主斃於劍下。
很久以來她都沒遇見過這種情況了,作爲“泊魂”裡一等一的殺手,夏夜武功之高深莫測、詭異奇特根本不消多說,都是“碧魂”一出,對手必亡,沒有人真正見過夏夜的真面目,因爲見過的人都已成了她劍下的亡魂,凡是她接手的任務,從無一次失手,由於她行如鬼魅,蹤跡難尋,江湖人稱“夜魅”。幾年來,“夜魅”這個名號響徹江湖、人盡皆知,雖然知道她真實姓名的人幾乎沒有。
可是這一次,相互之間已交手了幾十個回合,她仍然奈何不了柳劍雄,在她的心中,任務比生命更重要,她每一次都是抱着豁出性命的念頭去完成任務。念及此處,她軟劍一抖,再不管自身的破綻,避開柳劍雄迎面刺來的一劍,迴轉身來,力貫右臂,直直地朝他的喉嚨刺去……
她終於看到了對手在她面前倒下,鮮血如揉碎的桃花,灑在地上,星星點點。一陣眩暈襲來,她低頭看向小腹處,赫然插着一柄劍,劍刃已入肉將近三寸,正是剛纔握在柳劍雄手中的劍,在她的劍刺穿對手喉嚨的時候,對手的劍也插入了她的小腹,她是用了同歸於盡的方式來完成任務。
夏夜慢慢地擡手將軟劍“碧魂”纏回腰間,深吸了口氣,將兩指放入口中吹了聲口哨,一匹黑色的馬便乘着月色疾奔而來,立在夏夜面前低嘶了一聲,夏夜掙扎着爬上馬背,握住那插在小腹的劍的劍柄,咬牙一拔,手一鬆,那帶血的劍“哐當”落地,傷處頓時也血如泉涌,順着馬背流淌下來,她伸手點了兩處穴道,撕下衣襬,緊緊紮在傷處,便癱軟在馬背上,抱住了馬頸,費力地說道:“夜風,我們回家……”
那匹叫做“夜風”的黑馬便揚起四蹄,奔行如飛地消失在夜色中。
夏夜伏在馬背上恍若在雲間翻滾,只覺一陣陣風從耳邊吹過,卻睜不開眼睛不知身在何處。恍惚間只覺夜風停了下來,月色中眼前的模糊影子依稀便是自己的小竹屋,便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吃力地向屋裡爬去,此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記憶慢慢退去,又一聲鳥鳴入耳,夏夜拉回了思緒,順着窗戶看着那燦爛的陽光,有些出神兒,如果能一直這樣躺着,感受着窗外的四季變換,倒也是件不錯的事情,但是,卻有些辜負這大好的春光了,想到這裡,她便決定要起來了,畢竟躺了這麼久了,忽又想起,師父交代她刺殺柳劍雄的任務時曾說,此次任務完成後便會允許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或許以後也不會再強行交給她任務,她本早已厭倦這殺手的生活,厭倦了這血腥的殺戮,只是迫於師命纔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違背自己的心願,本來不願接下這一次的任務,只因師父如此說才又勉強答應,雖然遭遇重創,畢竟再不用提劍殺人了,還是值得高興的。想到此處,夏夜便慢慢地坐起身來,解開衣帶,伸手拿過旁邊木桌上治傷的工具,用手撕開被血黏住的內衫,潤溼了傷口,敷上金瘡藥,又拉出抽屜,取出紗布,包紮好傷口,疼痛依然還很明顯,卻也不管這許多,慢慢站起,找了一套乾淨的衣衫換上,洗了洗臉,猛然覺得肚子還真是餓了,可惜重傷未愈,沒法出去弄些吃的回來,便隨便在屋裡尋了點乾糧 ,就水嚥下。
只這一會兒,夏夜便覺得異常虛脫了,頭暈得厲害,幾乎站立不住,無奈,只得就着牀沿坐下,平靜了一會兒,耳聽得窗外的鶯鶯燕燕之聲,便又重新立起來,拖了張椅子到窗前坐下,放眼望去,但見羣山如黛,在遠處若隱若現;近水似練,水激魚戲仿可見;翠竹蔥鬱,青草變綠,野花散佈草間,引得蜂蝶紛紛,真是此境只應天上有,夏夜不由得陶醉其間:“若得與此今生共度,夫復何求?”
正這樣想着之際,夏夜又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原來她的夜風正在那竹林旁的溪流邊飲水呢,夜風跟她三年了,十四歲那年,她學成出師,可以獨自接下任務了,師父便把夜風作爲禮物送給了她,從此,它便與她不離不棄,在她每次的出行之後帶她回家,因爲有它,她才從不會迷路,纔有一個地方可以安全依靠,就如這次的重創般,它帶她回家,並且始終守護在門外不曾離去。夏夜突然覺得心中很溫暖,她直起身來,走到門外,呼喚一聲,夜風便歡喜地嘶叫着直奔到她面前,她愛撫地拍拍它的脖頸,一揚手,它又徑自奔開,微笑着看它跑遠,夏夜又覺得傷處一陣通過一陣,便就着腳下的草地躺下,看着滿天白雲,看着那天空的浩渺,不知不覺又進入夢鄉……
梨花盛開的季節,潔白如雪,午後的陽光透過梨樹的枝葉灑落,金光閃閃,晃花了眼睛,夏夜就在這樹蔭下仰看蜜蜂在花間忙碌。
“小夜,你在外面不熱呀”
隨着這愛憐的聲音,從木屋裡走出一位二十六七的年輕女子,微笑地看着眼前不遠處這個十來歲的孩子。
那小女孩聽到聲音,轉過頭來,見到女子,立即喜悅地撲到女子跟前,甜甜地道:“娘,一點兒都不熱,那兒有好多蜜蜂在忙呢,娘,你陪小夜去看蜜蜂好不好?”
“好,好,你呀,就喜歡天天在外面鬧,也不管這天氣熱不熱。”那女子點着那孩子的鼻子寵溺地說道。
花繁天淡,雲來風去,滿樹梨花如雪,一大一小的兩人挨坐在樹蔭下,沒有閒愁如絮,沒有危機如雨,有的只是母親的愛憐,孩子的幸福。
然而一陣風起,吹落滿樹繁花,花瓣隨風而舞,愈旋愈速,卻始終找不到歸宿,只有飄蕩在風中,隨波逐流。
風越來越急,吹起了地上的沙子灰塵,沙子吹進了小夜的眼睛,小夜擡起手使勁揉卻無濟於事,好不容易掙開了眼睛,回頭卻不見了娘,小夜驚慌地四處尋找,一擡頭,卻見天邊一件白衣正在隨風飄遠,她慌忙追着那件白衣而去,心急之下卻又摔了一跤,再爬起身來,風住塵香花已定,沒有了娘,沒有了她住的小屋,沒有了那門前的梨樹,只有那陰沉沉的天,倏忽間,一個響雷在頭頂炸開,那聲音簡直驚天動地……夏夜一驚之下,猛地翻身而起,顧不得滿頭的冷汗,左右顧望,還是之前她躺下的草地,不遠處,夜風正悠閒地啃着青草,夏夜輕舒了口氣,還好只是一場夢,擡頭看天,已是夕陽西下,不知不覺間她竟躺了這麼久了。傷處的疼痛又一陣陣襲來,宛如那如水的愁緒綿綿不斷,剛纔翻起得急了,又掙裂傷口了,夏夜一手按住了傷口,忍住痛楚,慢慢朝竹屋走去,進屋扶住牀沿,緩緩坐下,回想剛纔的夢境,一股股悲傷的泉水又匯成一條盛滿傷心的河流。
夏夜又想起了九歲那年的那個夜晚。她在母親的臂彎中安心入睡,早晨醒來,身邊卻沒有了母親,牀前的地上,赫然是一灘鮮血,而她親愛的母親就躺在這血泊中,胸前插着一把匕首。
夏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跳下牀,抱住了母親的身體便哭喊了出來,可是任她捶打搖晃,任她淚落如雨,她原本慈愛的母親卻未曾給她哪怕一丁點的迴應,夏夜絕望了,那一時間,只覺天地雖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真正地生無可戀,她恐懼,她悲傷,她彷徨,她不知道她一個人該往哪裡走去,世界是這麼地恐怖,這麼地荒涼……
一段傷心欲絕的記憶,夏夜捧住了額頭,努力不去想這些事情,她現在只覺得渾身燥熱,頭暈目眩,好想躺下,再也不想睜開眼睛了。
“睡吧。”她對自己說,於是就這樣躺下,直直地毫不着力地躺下,又是一段不知是好是壞的夢,夏夜便不再動上一動,或許是不想,或許是實在沒有這個力氣,但願就此能一夢千年、永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