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已盡, 笛默簫寂。
空餘萬千思緒,飄飛在風裡雲裡。
隱約有落葉“颯颯”的聲音,秦淵心內一凜:“有人?”遂凝神傾聽, 來人武功極高, 落地時腳步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衣袖帶風的聲音透露着他的蹤跡, 輕功好極, 剛還在十丈之外,現在已經在五丈之內了。
耳邊風聲微動,原來夏夜眨眼之間已來到了他的身後兩米處。秦淵不禁在心裡讚道:“好快的身法!”他早已看出她的武功較之在蘇州之時要高得多了, 聽她吹笛之時氣息均勻,聲透九霄, 笛音清朗, 經久不衰, 若非內力大有長進以作輔助,哪能有如此效果。
二人不說話, 都看着前方,不過眨眼功夫,前方便現出一條黑影,瞬息間便已在一丈外站定。
來人一身黑衣,面目英俊, 氣質瀟灑, 卻渾身散發出冰冷危險的氣息。
夏夜見那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眸光深不見底, 不禁心下微動, 自從蘇州一別後,如今已是一個多月未曾見面了, 算來時間也不長,可是他看她時的神色,卻彷彿是歷經了前世今生的輪迴般那樣遙遠。他看起來消瘦了許多,憔悴的樣子讓夏夜心裡一緊,剛欲開口招呼一聲,他的目光卻已經移開,不再看她,只走上兩步,向着秦淵抱拳一禮道:“少莊主!”
秦淵微微一笑,道:“雲公子,你來了!”
來人正是雲霞樓的二主管雲洛。
夏夜聽秦淵稱呼秋落爲“雲公子”,又見秋落對秦淵的禮數及稱呼,想起剛剛落師兄不招呼自己卻先去招呼秦淵,早已將秋落是“雲洛”這件事情猜得個八九不離十。她本是個聰明的人,多年的殺手生活已讓她習慣了保持敏銳的直覺。因此她並未表示出驚訝,只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聽他二人說話。
只聽秦淵微笑道:“你怎知我在此處?”在他看來,此處荒無人煙,峰險路陡,沒有人會輕易找到這裡,除非有什麼特別任務或指示。
雲洛向秦淵旁邊的夏夜掃了一眼,秦淵笑道:“夏兄是我的朋友,有什麼話雲公子但說無妨。”他想雲洛定是奉了父親秦海的命令來向自己傳達消息的,而云洛又對夏夜的在場有所顧忌,他又哪裡知道,這位雲洛公子乃是夏夜的“落師兄”,又怎會對夏夜有顧忌,之所以看了夏夜一眼,真實的意思卻是:“我爲什麼會尋到此處?因爲我相信師妹肯定不會如江湖傳言那樣就此死去,我相信她還活着,所以我找來了”,但這一眼的含意卻斷斷不能說與秦淵知道,當下雲洛便靜靜答道:“莊主吩咐我儘快尋到少莊主,並與少莊主一道去落星灣會合。”
秦淵一聽,長眉微蹙,疑惑道:“這又是爲何?”
雲洛低聲答道:“莊主已尋到了落雪千山圖。”
秦淵一驚,問道:“已經找到了?哪有這般容易?”
雲洛語聲不改地道:“確已找到,至於是如何找到的,屬下卻不知,少莊主怕得親自去請教莊主了。”
秦淵不再說話,只回頭看向夏夜。
雲洛向二人看了一眼,又補充道:“少莊主,莊主特別囑咐少莊主要儘快行動,須在十日內趕到落星灣。”
秦淵有些神思不屬地重複了一次:“十日?”他心下明白,一入江湖,便要再次捲進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三日以來,與他心愛的夜日日相守在水邊雲下,真覺此生足矣,再沒有任何其他願望,若能一直如此矢志不渝、兩心相依,哪怕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不夠,可只是短短的三日,便要將這種他渴盼的美好變成鏡花水月麼?
秦淵想起了就在剛纔夏夜說過的一句話:不是我不願意,而是,這樣的美好,不會是真的。就在剛纔,他還不相信她說的話,不相信還有不可能,可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她說的是真的,真的有那麼多不能繞過的不可能。生而爲人,責任不可推卻,既爲人子,便要克盡孝道,又怎可棄生父之盼於不顧?生母的隱忍,養父秦海的一片苦心,又怎能辜負?秦淵深知養父秦海的這次行動將會冒多大的風險,武林中幾乎人人對落雪千山圖心存幻想,虎視眈眈,秦海雖然這次行動隱秘,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這麼多雙眼睛盯着,秦海便瞬間成了衆矢之的,此刻雲洛又爲了尋找自己來到這裡,養父身邊只剩下大哥和二位熊叔叔,實在是不能不讓人憂心。秦海雖說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十多年來對自己呵護有加、關懷備至,想來縱使是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此時既知曉他危機重重,又怎能坐視不管?況且還有神出鬼沒的“泊魂”和倚照樓在暗處,泊魂和倚照樓一向行事詭異,怪莫能測,更加不能大意。想到此處,他向夏夜看了一眼,心想:“上次夜刺殺養父未成,看來是受了易千山的指示,夜自然是不會參與此事,可泊魂既已行動,難保他們中的其他人不會插手,而且倚照樓方面怕也不會落後,如此一來,養父處境便如履薄冰,我原當助父親一臂之力纔是,可是,夜呢?”他將問詢的目光投向夏夜。
夏夜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淡淡道:“你當依你自己的想法。”
秦淵走上一步,微一低頭,嘴脣已快貼住了夏夜的耳朵。
夏夜身子一動,正要走開,秦淵卻早已拉住了她的手,輕聲在她耳邊道:“夜,你還不明白我的心麼?依我的想法,我願一生一世都陪你住在這錦夢谷,朝夕守護着你,再也不離開你……”
他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邊、頰上,讓她一時間有些情難自己。她一向不喜和人親近,若有人跟她說些稍微親密的話,她便情不自禁地生出抗拒的心理,只想遠遠地避開。然而面對他,面對他的溫柔,她不僅沒有牴觸的感覺,反而心中有說不出的甜蜜,甚至覺得即便是他在她耳邊將同樣的話說上一輩子,她也不會厭煩。或許因爲她知道他是真誠的,可是落師兄呢?雨師兄呢?她能感覺得出來,他們對她也都是真誠的,尤其是落師兄,時時都讓她有一種愧疚感,這一生,或許註定會辜負他的深情……她聽着秦淵在她耳邊呢喃,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也忘了她的落師兄此刻還站在一旁,這也難怪,她又何嘗不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日子,這幾天裡,她一直有個錯覺,懷疑這種快樂是否真實,可他卻實實在在地在她身邊,何其幸運又何其幸福!她沒有掙開他的手,就這樣任憑他握着,兩下里輕輕相依,感受着他身上散發出的如荷般清新的氣息,一時之間竟忘了其它。
雲洛站在二人旁邊不遠處,看着她與旁人纏綿繾綣的模樣,心,便如寒冬臘月被凍結的湖面,冰冷一片。他想上去拉開那個依在她身旁的人 ,他想不顧其它任情地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可是,他不能,他有師命在身,而且,她不會願意的,她從來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溫情的姿態,她從來都沒有在心裡接受過他,他又怎能強迫她做她不願意的事?他一直希望她開心,是的,只要她開心,他怎麼樣都無所謂,怎麼樣都無所謂……
雲洛緩緩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走出一丈之外,對着浪花拍岸的河水,努力平復着難以抑制的心緒。
人生自是有情癡,情到深處無窮時,千絲萬縷流水意,不替愁人解相思。
夏夜輕輕抽出被秦淵握着的手,低聲道:“可是,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不是麼?師父一直跟我說,任務就是生命。”
秦淵低低嘆息了一聲,心內複雜一片:是啊,那是他的親生父親,南唐的國主,那個讓他崇敬而又仰慕的人,那麼才華橫溢,那麼溫情脈脈。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謙謙君子,竟然被宋主百般折辱,以至於讓他生不如死地苟且偷生着,但這還不夠,那狠毒的宋主竟然要將他毒死,而且用的是陰狠的牽機毒來對付他那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讓他生命中最後的留存都不能保有他生前氣質風度的萬分之一。他忍辱含恨而死,將希望寄託在他這個兒子身上。他親自給他取名一個“昀”字,希望他能讓故土再次如旭日東昇。作爲人子,他既明白了父親的這一份沉甸甸的希望,又怎能只爲了自己的幸福而放棄責任?這份責任和他深愛的夜都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兩處不能兼顧,進退兩難,他又該怎麼辦?
“夜……”他輕聲道:“你說,我們以後還能住在這裡麼?我是說,如果我此刻離去,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像現在這樣麼?”
夏夜看了看他,轉過身,半晌方道:“這誰又能說得準”,她不是沒有看見他眉梢眼角堆積的憂傷,可是,她卻深知自己說的是實情,她一向都是理智冷靜的人,即便是面對他,她也不願給他虛假的安慰。
秦淵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是明白她的,既然如此,那麼,此刻多說無益。此去落星灣路途遙遠,他必須即刻出發方能在十日內趕到。想到此處,他狠下心來回身便要離去,卻終是不捨,轉身一把拉住身邊女子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夜,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夏夜沒有立即回答,擡頭定定地看着他,他一臉的急切與渴盼讓她幾乎決定答應他的要求,可是,這不行,落師兄既喚他“少莊主”,如果她猜的沒錯的話,他應該就是孤明山莊的少莊主,那落師兄口中的“莊主”,不用說,自應該是他的父親秦海無疑了。其實她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天下有如此的風儀而又姓秦的能有幾人,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她不敢確定罷了。
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又如何能跟着他去?她之前曾潛入孤明山莊想要殺掉秦海,卻不料失了手,這還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失手的一次,而且還在秦海面前暴露了身份,這次失敗的行動怕是也早已傳遍江湖了。
像秦淵這樣的好人自然會原諒她曾去刺殺過他的父親,因爲他說過,那並不是她的真實意圖,她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是理解她的,可別人不會理解。落雪千山圖關係重大,秦海又怎麼會容許一個外人,而且是一個充滿威脅的外人蔘與其中?況且她自己還得回去給師父一個交代,最爲重要的是,如果她跟着他去,秋落師兄肯定也會陪同在一起。
她眼光看向那個遠遠站在水邊的黑衣人,挺拔俊朗的身形獨立風中,似乎凝聚的全是寂寞憂傷。她明白落師兄的心意,所以更加不能和秦淵一同前去,如果置身在他們兩人中間,她真的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個位置才合適。
夏夜看着秦淵那雙好看而又深邃的雙眸,忽略此時心內的千層漣漪萬層波浪,以不容置疑地口氣答道:“不行,我還另有要事。”
秦淵聞言,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方纔勉強一笑,既而微笑着輕輕道:“那好,我們就此別過,多保重”,說完身形一動,衣袂帶風,人已飄開三丈,轉身那一刻的不捨與傷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白衣翩然,便如謫仙御風而去。雲洛也很快追了上去,一黑一白兩條人影轉眼間便從她的視線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