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立秋了, 然則正午時分太陽耀眼,仍是有些燥熱。
一處小小的酒館在竹林邊緣顯露一角,斜插的酒旗此時正迎風招展。
想是此處人煙稀少的、偏僻荒涼的緣故, 雖是午飯時分, 館中生意也並不熱火, 就只四位客人。
只見這四人中爲首的乃是一位錦衣華服的中年人, 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面白有須,形貌端正,還有兩位長相一模一樣的彪形大漢, 威然立在那中年人的身後;另外坐着的是一位面目頗爲英俊的年輕人,二十多歲的年紀。
那華服的中年人端起面前的酒杯, 淺飲了一口, 問那年輕人道:“皓兒, 還沒有淵兒的消息麼?”
坐在對面的那年輕人恭聲道:“稟莊主,還沒有……”見那中年人眼光看向遠處, 那年輕人又道:“莊主不必掛心,有云三當家在,不久當可知曉淵弟的消息。”那中年人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又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原來這中年人便是孤明山莊的莊主秦海, 他對面的年輕人乃是莊裡的二當家朱皓, 而立在秦海身後的那兩條大漢, 不消說, 自是秦海的貼身護衛熊英、熊虎兄弟了。
他們一行四人此次出來, 乃是秘密行動,並未帶多餘的人手。上次秦海遣尚原豐去雲霞樓, 便是向陸、雲二人分配任務,由陸由適返回孤明山莊,在他不在莊內的這段時間,管理莊內一切事務,雲洛負責去找回秦淵,而云霞樓暫時交給尚原豐,由他帶領梅、菊、竹、蘭四俏婢打理,雲隱客棧則暫停生意。並且秦海另囑雲洛,找到少莊主秦淵之後,立即赴落星灣與他會合,找尋的時限是十天,十天之後,無論找到與否,雲洛都要趕赴落星灣與他四人會合。之所以這樣安排這次秘密的行動,是因爲秦海已經找到了落雪千山圖。
在江湖傳言中,落雪千山圖隱藏着一筆巨大的財富,乃是武林中人孜孜以求的寶物,如何會如此輕易地被秦海找到,這還要從明月庵中那位師太,也就是秦淵的母親慶奴說起。
自從那日在庵中告知秦淵自己便是他的母親後,慶奴便日日在菩薩面前唸經禱告,感謝菩薩保佑讓她的昀兒長大成人,而且長成了如此氣宇軒昂、一表人才的模樣,依稀便是國主當年的風度氣質。她日日盼望着能再見到她的兒子一面,卻不想,兒子沒來,卻等來了林星南的人。她原想林星南當年乃是國主的舊臣,是她昀兒的養父,此番前來說不定是要接她去與昀兒見面的,卻不曾料到,那些人將她擄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囚禁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所在,以昀兒的性命相威脅,要她說出落雪千山圖的下落。可憐她多年的苦守,只爲着親眼看到兒子長大成人,一片愛子之心,如何捨得讓骨肉遭難?偏生這落雪千山圖自從十八年前姐姐落雪交給她後,便一直在她身上。如此一來,秦海輕而易舉地便取得了寶圖,這是在秦淵回到莊內復有離去後發生的,是以秦海令雲洛速速找回秦淵,以便共謀大事。而之所以又要雲洛十日內速速趕往落星灣會合,乃是懼怕倚照樓暗中的行動。
這倚照樓乃是近三年內才微露痕跡的勢力組織,據說其樓主名叫柴旭,武功深不可測,少有人及。但倚照樓在江湖中卻一向行事低調,一般的江湖人士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勢力組織的存在,只有如孤明山莊這樣勢力滲透廣泛、具有強大情報蒐集能力的地方纔不敢忽略它的存在。落雪千山圖關係重大,又聽說倚照樓此次有意插手這事,秦海不得不防,是以要雲洛速去速回,畢竟雲洛武功高強,危急時刻也會是一個得力的幫手,可恨秦淵這許多天不曉得跑哪兒去了,若是秦淵、雲洛二人都在身邊,他也會安心不少。
秋意還未深,滿目的樹木依然蔥鬱,只有起風的時候纔會有些纖瘦的葉子離開枝頭,旋轉着飛舞着,久久不落地。
溫柔的陽光被調皮的雲糾纏着,若隱若現。河水載着落葉正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水邊,正有兩人一立一坐。白衣的少年負手站在水邊,看着面前那高聳的峭壁,峭壁之上鬆綠柏青。少年嘴角微微噙着笑,那笑容如花映朝霞,月融清暈,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愈加俊美無儔,翩然出塵。他立在那裡,彷彿整個山水都因他粲然生輝,微晨朝露般清新柔和,疏淡的陽光明明滅滅地映在他的臉上,更是讓他美得仿若夢幻。
白衣少年的旁邊,一位黑衣少年正靜靜坐在水邊的大石上,鳳目微閉,顏若朝華。不同於白衣少年的氣質柔和,這黑衣少年給人一種冰冷孤高的感覺,讓人不敢親近,但冰雪有其潔,寒梅有其芳,雖冰冷卻自有讓人癡迷忘情之處。
此時但見那白衣少年偏過頭對那黑衣少年燦然一笑,既而輕輕開口:“夜,你可有願望?”
夏夜聽問,有一瞬間的愣怔,柔柔的陽光映照在緩緩流淌的水流上,浮光掠影,閃閃的金光彷彿映射出了一幕幕的過往,心內陡然就是一窒,夏夜冷冷道:“一個不自由的人能有什麼願望?”
秦淵許久沒有開口,他看着夏夜,水邊坐着的她雖然依舊是男子打扮,那眉梢眼角的姿態依舊風華絕代,輕風拂動她的衣袖和髮絲,便似要臨波而去的仙子,誰又能想到,這樣如清風玉露般美好的她,內心卻藏着那麼多不爲人知的憂傷,她眼裡時時的淡漠和隱隱的傷痛一直讓他心疼,從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便開始心疼,但這種心情卻不能說與她知,她是那麼心高氣傲的女子,習慣的堅強已讓她不習慣溫情,不接受被保護。
抑制住心頭的起伏,秦淵輕輕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有選擇的機會,夜,你會如何?”
冷傲的女子將他溫柔似水的聲音聽在心裡,卻依舊不爲所動,只簡短道:“沒有如果。”
秦淵似乎有一瞬間的錯覺,在她說話的時候,他依稀看到她的目光已不如往常的冰洌寒冷。他輕聲重複道:“沒有如果……是的,沒有如果,但你應該相信,沒有什麼能夠完全束縛我們,就像這三天來,我們一起住在這錦夢谷中,沒有江湖的紛爭與不得已,只有我們,只有我們在一起享受着青山綠水,這不是很好麼?”他的聲音說到後來已有些像夢囈,卻依然如水珠濺玉般動聽。
夏夜只聽得心內一片柔軟,有些癡癡地道:“是,這樣很好,若能在這山水間了度一生,此生也當無憾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裡已沒有了冰冷,有的只是心願及成後的溫馨。他說的不錯,自從三日前他找到這裡後,這三日來,她便與他一起共享這自然山水,他時時刻刻都在她的視線之內,向她微笑,與她細語,溫柔而細緻,親密而守禮,當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三日來,他與她松下共把盞,竹上蕭笛和,與他在一起的日子如此清新而溫暖,她已經習慣他的氣息、習慣他的溫柔了,多年以來,除了母親在世的時候,這三天該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秦淵聽到她說“這樣很好”,眼裡瞬間便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原來她也覺得“這樣很好”,舉步走近她的身畔,挨坐到她的身邊,他柔聲道:“那麼,我們就一直這樣好不好?就你我兩人,一直在這錦夢谷中住下去,住到天荒地老,你可願意?”
夏夜慢慢擡頭看着他,看着他俊美真誠的臉龐,看進他落英繽紛的雙眸,喃喃道:“住到天荒地老?”
秦淵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看着她的眼睛,輕聲道:“是,天荒地老,你可願意?”
夏夜沉默了半晌,突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別過了頭,聲音又是慣常的冷漠:“這是不可能的。”
秦淵只覺一顆心頓時跌入了萬丈深淵,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情緒,聲音卻依然顫抖:“你不願意?”
夏夜的聲音冷得一如往常:“不是我不願意,而是,這樣的美好,不會是真的。”
秦淵急喚了聲:“夜……”
夏夜卻已經站起身來,黑色的衣袂隨風飄舞,人已走進了旁邊的竹林,隨即,悠揚的笛聲傳出,還是那首《醉清風》。
秦淵坐在那裡沒動,心下複雜一片也是冰涼一片,沒再說什麼,取下腰間玉簫,放在脣邊輕吹,低沉的簫聲響起,和着笛聲,“赤吟”“淚痕”又一次合奏處天籟之音——
攜劍入江湖,
琴簫和酒空。
都道是江山多嬌任縱橫,
又誰知身不由己一夢中。
山萬重,水萬重,
只願江海寄餘生。
若得有緣知音逢,
相與把盞醉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