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 雲霞樓。
輕紗飛揚,四角涼亭裡,兩人正相對而坐, 一位是須發發白的老者, 乃是雲霞樓的大主管陸由適, 另一位是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 則是雲霞樓的二主管雲洛。
只見一位女子快步走來, 立於亭外,卻是雲洛的隨身丫鬟梅影。只聽梅影輕聲道:“公子,尚掌櫃求見!”雲洛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 道:“請他進來”。
梅影轉身離去,不一會兒, 一位中年人便疾步而來, 見了陸、雲二人, 施了一禮,口稱:“陸大當家, 雲三當家”,正是雲隱客棧的掌櫃尚原豐。
雲洛還是那種淡淡的語氣:“尚叔請進來說話。”原來這了陸由適便是孤明山莊除莊主、少莊主外的陸大當家。因爲陸由適身份隱蔽,常年在外不曾住過莊裡,是以秦淵開始並不認識他。而朱皓則是實際上的朱二當家,尚原豐在莊裡地位雖趕不上陸、朱、雲三人, 然他輩份長, 年紀大, 是以秦淵、朱皓、雲洛都尊稱他一聲“尚叔”。
當下尚原豐走進亭子, 三人相對坐下。尚原豐開口道:“此次我來乃是向二位當家傳達莊主的意思, 落雪千山圖莊主已經尋到,而此際正值遼人入侵, 朝廷自顧不暇,時機難得,若此時起事,當可保證勝算較大。莊主希望兩位當家能夠按照計劃行事,這是莊主託我轉交給二位的”,說着從懷中取出兩個信封,分別交給陸由適和雲洛,道聲“告辭”,便轉身而去,亭中只剩得陸、雲二人。
陸由適看了一眼信封,放入懷中,說道:“泊魂二公子夜魅半個月前突然在潤州死於飛魚幫之手,這件事真是匪夷所思,現在江湖上各種各樣的流言滿天飛,不知雲三當家對此有何看法?”
雲洛聞言,突然眼光一寒,冷聲道:“陸大當家都不知曉的事情,我又怎會知道?”陸由適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生氣,低頭似在沉思,半晌又開口道:“莊主如何會在我們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尋得落雪千山圖?真是奇怪……”雲洛沒再接他的話,陸由適瞭解這位雲三當家向來心思極深,心底有什麼看法都不會輕易說出來,問他也是無用,當下便也告辭而去。
快到秋天了,夜裡已有了微微的涼意,雲洛獨自一人坐在雲霞樓後院的池水旁,不時拿起身旁的酒罈喝一口,直喝得眼中一片瑩然。
漆黑的夜,淚痕帶霜微凝,酒力衝寒猶弱。
若是師妹她在這裡,看見此時的他,不知會不會感到吃驚。這麼多年來,他何曾爲了什麼事情流過淚,更別說是在師妹的面前了,但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被他深深放在心底的人,突然之間聞知她的死訊,又讓他情何以堪?師妹……師妹……一聲聲心底的呼喚,都化作一滴滴熱淚盈滿在眸間……雲洛舉起手中的酒罈,似乎是懲罰般“嘩嘩”地不停地向着自己口裡倒酒,淚水和着酒水一起,無聲而流。
沒錯,這位黑衣的雲洛公子正是泊魂三公子、夏夜的落師兄——秋落。自從半個月前聞知夏夜的死訊後,每一個夜裡他都是這樣度過,入口的酒水仿若一股股深沉的悲傷,全部流進他的心底。
不遠處一位女子立在一株花樹後,默默看着池水邊那借酒澆愁的黑衣男子,柔軟的心彷彿是被荊棘劃過,疼痛一片。五年了,五年呵,自從五年前雲公子掌管雲霞樓後,陸叔叔便讓她與菊香、竹語一起共同伺候公子,後來又來了蘭情,於是她們四人便成了公子身邊的梅、菊、竹、蘭四婢子。
有誰知道,自從第一次見到公子起,她便將公子那英俊挺拔卻又時時帶些孤單意味的身影深深地放入了心底。
那個時候,她不過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花朵一般綻放的年紀,而公子,那時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吧,雖生得朗眉星目,英俊非凡,卻冷淡疏離得很,不願意與任何人親近,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讓人輕易不敢靠近。
不過說來也奇怪,就是在這樣遙遠神聖得彷彿天邊明月的公子身上,她竟然看到了孤單,她開始在心裡悄悄地心疼起他來。一開始,她是怕他的,他那麼冷淡,她與他說話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他不高興,她不希望看到他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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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慢慢地,她發現,公子雖表面上冷漠,實際上卻是心思細膩,很會理解人也很會體貼人,只不過他的理解與體貼都是表現在實際行動中的,他從來不會將他的關心說出口。
是了,公子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呢,她發現她越來越喜歡他了,視線裡一少了公子的影子,她便覺得空落落的。她努力地爲公子辦事,希望公子能多記住她一點,可是她做了這麼多,也從未感覺到公子待她與待別人有何不同,他的目光似乎從未在她身上停留過。
她覺得有些傷心,公子不是所有的時間都在樓裡,有時他也會出去,少則幾天,多則一個月幾個月。公子不在的時候,是她最受煎熬的時候,日日望穿秋水,盼着他回來,好不容易他回來了,可仍舊是不帶絲毫感情……
想到過往的一切,想到公子,梅影的眼淚便無聲地流了下來,她站在黑暗裡,淚眼模糊地看着他坐在水邊,看着他在夜風中一口一口灌下猛烈的酒,背影落寞而憂傷。
突然,那坐着的身影忽地向後一倒,梅影驚得趕忙急奔過去,只見雲洛仰面躺在地上,雙目微閉,那個大大的酒罈倒在他的手邊,酒水還在汩汩地流淌。
看着他明顯消瘦下去略顯蒼白臉龐,心裡的疼痛忽然間就鋪天蓋地而來,梅影上前扶起他,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喚道:“公子……”
雲洛似乎是喝醉了,仍然半閉着雙眼,沒有應她,過了半晌,口中才喃喃喚道:“師妹,師妹……”喚了幾聲,聲音漸低,梅影只覺臂間一沉,原來他竟已睡去了。
她低頭看着他靜靜地偎在她的懷中,俊秀的眉眼,略顯瘦削蒼白的面龐,眉頭緊蹙着,似乎夢中也是憂傷。他黑色的髮絲散落在她的臂上,呼吸之中噴着溫熱而甜膩的酒香,讓她一陣心搖神蕩,忍不住地,她俯下頭去,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怕他着涼,她定了定神,便輕輕抱起他,準備將他送到臥房去。
幸得她是身負武功的女子,抱着他也不覺得如何吃力。慢慢走回房中,將他輕輕放在牀上,除下鞋子,拉過錦被替他蓋上,她便在房中的桌邊坐下了。他喝醉了,夜裡若有什麼需要,她還要服侍着的,所以她不能走遠。
看着熟睡中的他,梅影一時不禁思緒萬千。她不明白他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半個月來如此神不守舍,每日借酒澆愁,他以前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記得開始的兩天,他每日將自己關在房內,不許任何打擾,喝得不省人事。到了第三天,他卻突然蒼白着一張臉打開房門出來了,出來後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只冷着一張臉離雲霞樓而去。這一去,八天後方纔回來,回來時臉色更加蒼白憔悴了,又是一句話不說,徑自去了後院的亭中喝酒。這連續多天來,更是每夜都在池邊喝酒。
梅影嘆息了一聲,看着那睡着牀上的人,不知道他口中叫着的“師妹”是誰,想來定是他的意中人無疑了,否則如何會讓他如此牽腸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