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紜也不出門了,到大廳與父親一道問我跟祈王之間發生了什麼。
雖然我將驚險的情形一句帶過,但父親和許紜聽完我遭逢張老三截殺的事,仍都一臉後怕,我只得又費些口舌以示自己並無大礙。
父親沉聲道:“此事不可張揚。”
我點點頭。朝堂之事瞬息萬變,我等圖個溫飽安穩,自不能干涉其中。
許紜似有不甘:“他們害得啊姐差點沒命,難道就這麼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姐姐知道你爲我不甘心,但我們不出手,他們也相互鬥得厲害,那又何必參合其中。”
“是啊,太子黨和大皇子之間的形勢越來越激烈,京城一日不如一日安穩,我們還要自謀出路。”父親飲茶後,又緩緩道,“我已着人去江南祖宅打點一切,一旦局勢有變,即刻就走。”
我想起回來時許紜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家中尚且安好?”
許紜低頭不語,父親沉吟道:“生意場上有所盈虧是必然的,別放在心上。你明日還要面見太后,早些去歇息吧。”
見他二人都不願多說,我也沒往深處想。這日經歷的變故太多,我也確實沒有精力再管別的。
復日,宮中正爲太后大擺謝春宴。
皇后命我把今日太后要穿的彩佩鳳翔衣帶去仁鹹宮。
此去仁鹹宮途經一座鳳仙亭,假石流溪,稚燕朱雀,遍地紅株繁茂。我每每經過此處都忍不住放慢腳步。
而今日竟隱隱可聽琴絃之樂優美如泉水丁零。
我對樂曲沒有研究,但這琴調溫柔祥和,與夜鶯哀傷婉轉的曲子不同,像是明媚的第一縷陽光,又像是夜間調皮搖曳的露珠。我不由邁步往裡走,尋找這能帶給人清新自然感覺的彈曲人。
鳳仙深處,有道淺藍的背影,花間煮酒一壺,對流水鳴潺潺。
我吃驚地輕叫一聲:“牧如風!”
那淺藍身影稍滯回頭,嘴角噙笑:“又遇着你了,許姑娘。”
他頗有風度地將手邊酒杯斟上,並示意我品嚐。
“這是北國進貢的抱冬酒,我以淡酒合之,去掉他的辛辣,留住他的淳味,許姑娘或可品嚐。”
我這人對新鮮的,美味的,金貴的東西往往沒有抵抗力,而偏偏他這抱冬酒三樣佔盡。我滿懷期待地飲下一小口,果然脣齒留香,芳味撲鼻,而且飲下後確實沒有那野蠻酒的辣勁,反而清新爽口,如果子香甜。
我未加多想便一飲而盡。
“切不可貪杯。”牧如風笑着搖搖頭,“這酒我也是第一次釀造,還不知後勁有多足。”
我這才知道後悔。
一會還要面見太后,想到太后那雙似能輕易窺察人心意的眼眸子,不由暗暗叫苦。
牧如風像是瞧出我的難堪,調侃道:“怎麼,許姑娘這麼好的酒量也怕了?”
我搖搖頭,不想與他談那些繁雜事,便轉移話題:“沒想到會在皇宮碰到你,莫非,你來……也是爲了謝春宴?”我這麼委婉地說乃是爲了顧及他的面子我的裡子,按我心底的說法是,你竟然一邊說對我有意,一邊又進宮找姑娘。
牧如風稍怔,未及答話,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威儀女聲。
“風兒的這一曲燕歌行聽來琴藝怕是又精進不少。”太后着一襲暗花流蘇長袍,由身邊侍女攙扶着,緩緩走來。
“太后吉祥。”我與牧如風齊道。不同的是,我躬身鞠了個禮,而他沒有。
正在我疑惑他如何對太后不敬,便聽太后有意糾正牧如風道:“幾年不見,風兒怎的跟哀家如此生分了?還是像小時候喚我姑姑吧。”
我這才猛然醒悟。
日前太后說我教她想起一個遠房侄子,通曉生意經營,原來不是假的。
牧如風溫文爾雅,拾衣淡笑:“姑姑。”
“是不是謝春宴上的姑娘都不合你意,所以自個兒跑來這彈琴?”太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笑道。
牧如風怎會不知她打的什麼算盤,搖頭苦笑道:“姑姑明知侄兒對官家女子沒有興趣,就不要再開侄兒玩笑,教侄兒這般尷尬難堪了。”
太后聽了這話非但不惱,還愛憐地撫了撫他的鬢角,輕嘆:“你長得越發像你爹了。”
牧如風半晌才斂眸道:“若不是當年那起官銀被盜案,他又怎會被罷免官職,最終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他說的不悲不喜,亦沒有波瀾起伏。
如不是我一早就知他的爲人,倒要懷疑他是不是沒有感情。
太后像是因這話陷入一段往事,思緒不知飄到多遠。太后不語,我和牧如風也不語,待盞茶過後,太后的貼身宮女清咳一聲,她這才緩過神來,撫着雲鬢上的金釵,藉此掩飾失態:“風兒,我召你進宮一是念想你和你姐姐,二是因爲這謝春宴來的未必都是官家女子,你必須得挑一箇中意的,不論她是個什麼身份,哀家都給你做主,擇日完婚。”
“姑姑,這……”
“這不算快了,你藉口遊學,一去就是五年,若不是你姐姐成親,你肯捨得回來?哀家……”太后眼角悄悄濡溼了,“哀家要對得起當初給你爹的承諾。”
“……”牧如風無言地點了點頭。
太后這才欣慰道:“就這樣吧,哀家先去換身衣裳,一會兒晚宴,你們要記得過來。”
我與牧如風一起送她離去。
待那身影走遠了,我轉頭道:“那就恭喜牧公子喜結連理,雙燕齊飛,皇后娘娘那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許姑娘。”他叫住我。
“你這是氣我進宮?”我剛想反駁,他又緊接着一句,“你若氣我來謝春宴,想來先前說的那件事,你是贊同的了?”
我怔道:“這要如何說起?”
“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現如今必是在謝春宴,你這一去所謂何事?”
我支支吾吾道:“我去覆命,太后的衣裳送到了。”
他並未看我,低嘆一聲,道:“許姑娘這麼聰明,難道看不出太后是有意讓我們單獨呆一會麼?”
“我牧如風堂堂七尺男兒,無論何時說的話都一定作數。”他吐字不疾不徐,卻擲地有聲,“我喜歡你,因爲極少有人的經營之道能讓我佩服,何況你還是個女子。其實酒樓一面,我便知你我能處得來,脂粉齋再見,我更能確定你對待感情與我一樣,理智卻也衝動。”
“而你大可不必生我的氣,因我今日進宮,爲的就是你。”
我不解道:“爲我?”
“許姑娘別怪我說得直,知味樓這次要想不受影響,怕是不可能。若我以家族信譽和財力相助,或許可以將損失降到最低。”牧如風說得信誓旦旦。
我心底一沉,想起許紜的欲言又止和父親憂愁的臉色,不由脫口而出:“知味樓怎麼了?”
牧如風略顯詫異道:“知味樓的吃食出了點問題,險些鬧出人命。”
“怎麼會這樣?”
酒樓最忌諱的莫過於鬧出人命,若果真如此,知味樓多年來的聲譽豈不是毀於一旦!
牧如風先勸慰我幾句,再將這兩日的事與我娓娓道來。
原來,在我遇到張老三劫殺的同時,知味樓中有位賓客吃着新出的點心,竟突然口吐白沫昏死過去。這本不是一樁難處理的案子,我花兩個小錢打通關係,還是可以讓上頭輕判,也絕不會影響知味樓聲譽,只可惜,這位賓客不是別人,正是身份高貴的大皇子。
我聽得心驚肉跳,而牧如風淡淡說着,好像在跟我複述說書先生新編的戲文。
許是看我面色發白,恐不能承受,他說最後這句前特意回身瞥了我一眼,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據說,此事驚動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