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四十歲左右,整齊的短髮鬢角斑白。萬年不變的黑框眼鏡下,目光和煦深邃。他穿着守舊的西褲和襯衫,領帶打得十分古板。
“周老師?!”白皚蕭叫出聲來。大半年不見,他未曾有絲毫變化。
“小蕭!”顯然在這裡遇見白皚蕭是周諮桓壓根沒敢想象的。
當初爲了救白皚蕭母子脫困,周諮桓幾乎堵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在鄭唐衣出現解決了一切事端以後,他又悄然退開身影。如他藝術家低調內斂的品質一般,周諮桓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可信可靠的。當初,也正是周諮桓無意中發現了在校園牆壁上塗鴉的白皚蕭小小年紀就擁有着過人的美術天賦,開啓了他藝術的啓蒙第一課。自此以後,一老一少彷彿忘年交一般,周諮桓帶給白皚蕭更多指導,白皚蕭帶給周諮桓更多靈感。以至於他都差點忘了,周諮桓其實是個數學老師,當年跟白謹謙共帶一個班。
兩人外出找了一個乾淨的小飯店,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清水鎮是個小地方,但要把一個街長裡短的新聞傳到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高中老師耳朵裡也是需要花些輾轉的功夫的。
周諮桓知道白家院子出事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他懷着忐忑的心情來此一探究竟的時候已經是鄭唐衣差人整修進入到收尾階段了。
白家院子空空的,一直無人問津。但周諮桓不忍讓這裡如鬼屋般荒廢,偶爾過來查看打掃一下。鄰居的趙阿孃半年前過世了,他的大兒子把老屋子賣掉去a市打工去了。於是周子桓買下了趙阿孃的房子,就這樣隔着小巷住在白家院子隔壁
。
“爸爸的遺像是你放的?”白皚蕭着實有些餓了,風捲殘雲一般狼吞虎嚥過後,他想起了桌子上那張乾乾淨淨的照片。
“呵…兩個用意。”周諮桓放下筷子:“一則,這裡畢竟是你父親的故居,總要有個靈臺給逝者一個回魂的角落…。二則,院子雖然修葺一新,但畢竟長久無人。有時會有幾個流浪漢霸佔裡面。我這人心軟趕又不忍心趕,萬一衝突了打又打不過。於是放了你爸爸的相片,第二天就把他們嚇跑了…哈。”
白皚蕭聽他講得有趣,露出了幾日來的第一抹輕鬆的笑容。
“你媽媽的事,我深表遺憾。”聽白皚蕭輕描淡寫得講了母親的意外,周諮桓深深得嘆了口氣。
“也許…我覺得這樣子,對她也是一種解脫吧。”白皚蕭說:“無數個日日夜夜,她沉浸在半瘋半醒的狀態裡,不管究竟是真是假,都太多次的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只是可憐了你這孩子…”
“周老師,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再過生日就是名副其實的十八週歲了。”白皚蕭深深得呼出一口氣:“我想,離開我的繼父獨立生活,應該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選擇。”
“你繼父,是叫鄭唐衣是吧?”周諮桓的臉色微微一變,這細小的微表情被白皚蕭悉心得捕捉到了。
“周老師,你認識他對不對?”
“不算…認識吧…”周諮桓似乎不想多說什麼,但從他刻意隱瞞的敷衍中。白皚蕭確定周諮桓一定知道很多自己需要的答案。
關於鄭唐衣和父親的之間的事情,早已在無數個日夜讓白皚蕭貓爪撓肝一般輾轉反側。他恨自己沒有勇氣把鄭唐衣揪住問個明白,他怕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事會讓自己嫉妒得發瘋。鄭唐衣提到白謹謙的時候,眼睛裡的東西是白皚蕭從來沒見到過的。憐惜愧疚驕傲和悔恨,白皚蕭寧願相信只是因爲父親死了,一切都無法再改變在彌補才使得他痛不欲生,永世難忘。這樣就能勸說自己,其實輸給死人,輸得不算太難看。
但是,他還是想知道,在自己缺席了的那特殊年代…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
。
“周老師…”白皚蕭盯着周諮桓的眼睛:“您和我爸爸是一個學校的,應該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吧。”
“小蕭,這些事跟你沒有關係。如今逝者已逝,何必再去挖這些陳年往事呢?”周諮桓面有難色。
“我想知道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白皚蕭懇求真摯的眼神讓周諮桓無法抗拒:“你們每個人都告訴我說,父親是個很好的人,他爲人正直善良溫柔,博學多才,有擔當有骨氣…可是,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些——周老師,我爸爸愛着媽媽麼?他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究竟是什麼?他的一生中所牽掛所流連甚至所後悔的…究竟是什麼?”
“我只是個局外人,有些事看過了忘記了,不評論也不深究…”周諮桓給自己添了壺茶,磨出包漿的紫砂壺顯然已陪伴了這個小飯館好多個歲月。
“我跟你爸爸同時從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到清水鎮一高中,那時的鄭唐衣不叫這個名字…他本姓唐,叫唐天霄。他祖上早年做綢緞生意的,後來家道中落到了他父親這一輩生活得很是清貧。他是這個學校裡有名的問題學生,拉幫結派打架鬥毆,是全校老師和領導最爲頭疼的人物。你爸爸一來就做了他們班的班主任,很多人都在背後說是因爲你爸爸看起來剛直不阿,不小心得罪了哪個領導才攤上了這麼爛的班級。”
“難怪他的公司叫唐氏集團…”白皚蕭自言自語道。“但就算鄭唐衣是個麻煩但也不能說整個班級就不好啊…”
“你是不知道,一個班的風氣往往就是那麼兩個人帶出來的…整個班級裡爲他馬首是瞻,半年時間裡被他們扔出來多少位老師了。連我——唉…往事就不提了。”周諮桓苦笑道。
“後來呢?”
“後來啊,你想也想得到,你爸爸那樣的個性對付頑劣的學生,還不是秀才遇上兵?那時你爸爸還沒結婚,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裡。我看着他整天身上一塊塊青紫的傷疤,也曾勸他乾脆睜隻眼閉隻眼吧,再熬個一年半載那魔頭就畢業了。但你爸爸什麼也不肯說,漸漸地…唐天霄發生了一些變化。雖然他還是逃課打架,卻僅限於校外,不在班級裡亂來了。當時我們還開玩笑說,這個混世魔王有了大出路,看不上咱們學校這潭淺水灣。”
“他這種人…也會良心發現麼…”白皚蕭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