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國,月見城。
銀月皇城禁苑,朝殿。
此時早朝方罷,宮瑾羲身着一襲銀紫色太子朝服,寬大的衣襬與衣袖妥帖地垂在身側與身後,他此刻心中尚有幾分心事,便微微垂眸快步向朝殿的臺階下走去,旁邊有些大臣本是要前來搭話,卻又見宮瑾羲面沉似水,似是心中極爲不快一般,又想到方纔朝堂之上太子與韞王針鋒相對的那一場舌戰,心中自是明白了太子殿下面色鬱郁的原因,便也識趣地住了腳步,不敢上前打擾。
宮瑾羲出了朝殿,下了冗長的臺階後,卻是站在原地立了良久,而後忽然轉身,擡眸望了一眼他方纔走過的那些階梯,還有階梯之上宏偉雄壯的宮殿,那一雙銀色的重瞳裡,眸光愈發幽深起來。半晌,宮瑾羲一拂衣袖,轉身大步向祭月殿方向而去。
祭月殿。
殿內依舊還是那般簡單卻又華貴的佈置,一張尋常的吊榻,一尊香爐裡點着一支寧神靜氣的香,那香燃出的輕煙飄搖而上,卻是一圈一圈成環狀在空氣中擴散開去,殿內簾幕又垂得十分妥帖,一時之間殿內一點兒風也沒有,那些煙霧便輕飄飄地一圈一圈飄搖開去,直溢得滿殿都似是籠在一層薄薄的輕紗之中,爲祭月殿平添了幾分神秘氣息。
吊榻之上正盤膝坐着一個銀髮的男子,他闔着眼眸,面對着吊榻後的牆壁,雙手搭在膝上,面上一副淡到極致的溫和神色。就在此時,殿門口的簾幕忽地便被一隻手撩了起來,緊接着司書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太子殿下,請。”
宮瑾羲毫不客氣地邁步走進祭月殿,遠遠望見那吊榻之上的男子時,面上神色不曾變化,重瞳中的眸光卻是輕輕地蕩起了一絲漣漪,眨眼間卻又沉寂下去,那一雙美麗的銀色重瞳裡浮起一絲沉思之色。
司書在宮瑾羲之後踏入殿中,卻是向前走了數步,行禮稟報道:“祭司大人,太子殿下已到。”
那背對着他們的銀髮男子聞言,清清淺淺地啓脣開口道:“我知道了。”隨即便再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背對着宮瑾羲盤膝坐在吊榻之上,宮瑾羲擡眸望了他許久,而後淡淡開口道:“聽聞前陣子無月祭司見到了月神殿的神官大人?”
“確實如此。”無月隨即便應了聲,只是依舊不曾轉過身來,也不曾有半點動作。
宮瑾羲與無月打交道也並非第一次了,自是知道眼前這男子一直以來都是這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不管是拐彎抹角還是直言快語,他一直都是那般不鹹不淡的反應,好似這世間一切都與他沒有半點干係一般。故而宮瑾羲聽到無月那一聲應答,倒也是意料之中。他雖然對許多事情沒有耐心和容量,可對待眼前這個無月祭司,卻出奇地容忍,當下便問道:“那麼,無月祭司當是曉神官大人的真面目了?”
——對不同的人自是要用不同的面貌和措辭,雖然他在銀月國的朝堂上已有數年,在此之前又與夙王府鬥了許久,平日裡心思彎彎繞繞,鮮少有人能猜得到他一丁點兒心思,而他與朝中大臣那些個周旋是極爲考驗心思深沉的,只是在祭月殿中,他從來都不會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只因爲眼前這看起來謫仙一般的銀髮男子實在是太過狡猾,即便他開口直言相問,無月也不見得就當真會回答他的問題,更遑論他若是拐彎抹角地試探,只怕無月壓根就會什麼也不說了!
“神官大人的真面目?”無月聲音清清淺淺的,泛着極爲淡薄的味道,“太子殿下,請恕無月愚鈍。神官大人便是月神殿的神官大人,這‘真面目’就不知是什麼意思了?”
宮瑾羲聞言,狠狠地擰了擰眉,又道:“無月祭司是本國當朝祭司,本宮一直十分敬重祭司,也相信祭司一直爲本國勞心勞力,然而神官大人卻不一樣了,一直頗爲神秘。前一陣子父皇曾言神官大人與祭司大人皆是能人,命本宮前去說服神官大人與祭司大人一同爲國祈福避災。”
宮瑾羲這一番話說得不可謂不別有用心——首先祭月殿與月神殿雖則表面上無甚關係,也沒有衝突,但二者皆是同一個性質的神殿,只是祭月殿入了朝堂,雖然掛着不幹朝政的招牌,但實際上朝中諸多大事都要先問一問祭月殿的祭司;而月神殿雖則歷史由來已久,卻一直都對朝政之事抱着十分微妙的態度,對待皇室中人也是愛理不理的模樣,而月神殿的神官大人則長年居於月神殿,從未公開露面,就連月神殿中也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宮瑾羲這一句“不一樣”,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可卻又意指無月祭司和神官之間的那一些不同。其次,他搬出銀月國皇帝,雖然看起來銀月國政教分開,然他祭月殿終究是爲皇室效力的,那與皇室相平的月神殿看起來似乎就高於祭月殿了,這在祭月殿人的心中只怕是極爲不快的。再次,他雖說是皇帝之命,但卻又沒有實在的聖旨,如此一來便好似他只是前來求教,並非以權勢壓人。
宮瑾羲的這一番話雖然是包含了不少心思,可到底比之平常還是直接了一些,況且他話語中隱隱有讓月神殿與祭月殿平齊的意思,當下司書便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道:“依着太子殿下這話的意思,是說無月大人爲國分憂的能力不及神官大人了?”
宮瑾羲一怔,隨即便明白司書爲何會如此說了,當下面上便浮起一絲笑意:“怎麼會,本宮斷沒有這般意思,畢竟——要請神官大人出山是父皇的意思,司書神侍這是在質疑皇上的判斷嗎?”
宮瑾羲面上的笑意實在是十分溫和,然那一雙銀色重瞳之中卻陡然射出了冷然的光芒。司書面色一整,甫要張口辯解,便聽無月道:“既是陛下命殿下去請神官大人,殿下自去便是,又爲何來無月這裡問這些個本不用問的問
題呢?”
宮瑾羲聽他一說,面色一僵——確實,若要見月神殿的神官,以他東宮太子的身份,自然是能夠見到的,完全毋需知曉神官的姓名和長相,畢竟銀月國以月神爲尊,還沒有誰有膽子冒充距離月神最近的神官大人。只是無月這樣一問,他那個藉口自是作廢了,而本來銀月國的皇帝便對如今月神殿與他皇室平起平坐的局面頗爲不滿,若他當真去將月神殿裡那不知真實面貌的神官弄到朝堂裡,只怕皇帝第一個怪罪的便是他了。這樣一想,宮瑾羲的眸光又沉了沉,面上卻笑道:“本宮聽聞無月祭司和神官大人之間素有交誼,不知無月祭司可否爲本宮引見一番呢?”
——縱然他並非要勸月神殿的神官入朝,卻也是一定要見一面的。他自小到大也曾拜會過月神殿數次,只是每一次去的都好似不是時間,神官不是要閉關便是要祈福,他倒是一次都沒見過那神官。
無月笑了一笑,依舊背對着他道:“太子殿下這是在消遣無月了。無月與神官大人也不過見過一面,何來的‘素有交誼’?既是有,也不過一面之緣罷了。”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似是料到身後人不會善罷甘休一般,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道,“不過,無月確可爲太子殿下引見一番,只是這帖子送出去,神官大人接是不接,便非無月所能左右了。”
無月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加之他語氣之中那古井無波的淡然,硬生生地讓宮瑾羲憋了一口氣在胸口,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當下只得笑着一揖:“如此便再好不過,想來無月祭司的面子神官大人定是會給的,這件事,就勞煩無月祭司了。”
無月依舊語氣平淡:“殿下多禮了。”
宮瑾羲眸光微微轉深,卻是又微微作了一揖,道:“無月祭司了斷本宮一樁心願,本宮便不再打擾祭司祈願了,告辭。”
無月依舊一動不動,只輕聲道:“殿下慢走,司書,替我送一送殿下。”
“是。”司書不情不願地行了禮,便俯身伸手做“請”狀道,“太子殿下,這邊請。”宮瑾羲最後望了一眼那依舊坐在吊榻之上的男子,轉身走了出去,司書忙跟了上去。
待司書再度回到祭月殿中,面上已是一派抑鬱,他一邊向殿中走一邊抱怨着:“無月大人,您幹嘛要對那個混蛋那麼客氣,直接回絕不就好了?”
“司書,不得亂說,那是太子殿下。”銀髮男子淡然的聲音響起。
司書毫不在意地翻了個白眼,道:“嘁,在我眼裡,除了無月大人和神官大人,其他人啥都不是!”他走到桌案邊倒了一杯茶,恭敬地端過去,“無月大人,喝茶。”
無月輕嘆一聲,轉過身來接過他手中的茶杯,面上神色淡然,脣線也一片平淡,半點其他情緒也無:“這等話,日後還是莫要再說了。”他撇了撇茶杯蓋,而後才遞至脣邊,緩緩地喝了起來。
司書見他喝下茶水,心中倒是放寬了不少,又嘰嘰咕咕的兩句,同時伸手接過空了的茶盞,道:“只是無月大人,您真的要幫他遞帖子給月神殿嗎?”
“都已經答應了的事情,我又豈能食言?”無月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又轉過身去,繼續盤膝打坐了。
司書無趣地又“嘁”了一聲,卻又聽得無月道:“只是我方纔便說了,帖子我可以遞,能不能請得動,卻不是我的事情了。”
司書一怔,聽得無月這般語氣與方纔似是有了些不同,心念一轉便也明白了其中關鍵,當下便嘻嘻一笑,誇讚道:“無月大人果真厲害!”
然無月卻沒有理他,只是坐在吊榻之上闔眸沉思。
一時之間,祭月殿又恢復了原本的寂寥,就連因宮瑾羲到來而稍稍亂了的煙霧,也漸漸地又飄滿了整座大殿。
紫雪國,雪見城。慕王府,絳綾苑。
雲容正在書房裡查賬,左手指尖微翹,將賬簿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右手五指靈活,在一旁的算盤上撥推彈挑,一時之間算珠撞擊之聲清脆悅耳,而那在算盤上翻飛舞動的五指也好似在彈琴一般,優雅美麗。
雪慕遠自門外走進,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讓他此生難忘的畫面。他自問多年來四處走動,也見過不少商人,卻從未見過如雲容這般氣度優雅的,那一手打算盤的功夫,不僅指法飛速,動作也是好看的緊。而云容全神貫注地望着賬簿,那一副認真的模樣,竟是說不出地令他心折。
片刻之間,雲容那飛舞躍動的手指在撥動最後一顆算珠後便停了下來,她掃了一眼算盤,隨後便提筆蘸墨,在已翻到最後一頁的賬簿上寫下算出的數字,而後輕輕吹了吹墨跡,便啪地合上了賬簿,長舒一口氣。
一杯茶適時遞到面前,雲容微笑,隨即便接了過來,一飲而盡。雪慕遠這段日子已見過不少雲容這般喝茶的豪放模樣,當即只是微微一笑,覺得可愛得緊。
雲容擱下茶盞,隨後便向後一靠,將身子的重量都交託在了椅背上。雪慕遠輕嘆一聲,走到她身側,擡手幫她輕輕揉着太陽穴:“容兒辛苦了。”
雲容早知他來了,卻也不說破,由得他看她,此刻聽他終於出聲了,她也知他是怕他出聲說話打擾了她對賬,心中不禁微微一甜,笑道:“王爺若當真覺得我辛苦,不若你來幫我查這餘下的賬簿吧。”
雪慕遠聞言,幫她按摩着太陽穴的手指微微一僵,隨即便揉地更加賣力了:“這等難事,爲夫自認沒有容兒那般厲害,做不來。”
雲容聞言便轉眸翻了個白眼給他,卻又道:“唉,原本這些事情小蝶都能夠幫我分擔一些,只是她待在我身邊也有好些年了,鮮少見到小舞,此一去倒是姐妹團圓了
,只可惜我又要過這查賬查地暗無天日的日子了!”
雪慕遠聽她提到小蝶小舞,面色微微一凝,不過好在雲容已轉過了頭去,是以並未看見雪慕遠眼眸中的那一抹不忍和憐惜,片刻後他又聽雲容道:“你這個王府裡的丫鬟,當真是不比小蝶,倒是我被小蝶伺候慣了,許多時候都越來越像是個古代人了。”說罷,雲容還長嘆了一聲。
哪曾想,她話音未落,雪慕遠便倏地抓起她一隻手,雲容甫要開口問他又怎麼了,便見他一臉嚴肅地望着她,問道:“容兒,你方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雲容一頓,隨即暗罵自己大意,方纔竟是說出了自己給自己列下的禁語。眼見雪慕遠一臉嚴肅認真,雲容蹙了蹙眉,道:“沒什麼,不過是……”她話還未說完,便聽雪慕遠有些暴躁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要騙我!”
雲容被吼得一怔,隨即咬了咬脣,別開了眼眸。半晌後,她才道:“待哪一日我想對你說了,自會和你說。”
雪慕遠卻是咬牙道:“容兒,你這樣讓我很不放心。”不等雲容辯解,他便大手一伸將她從椅子中抱了起來,語氣裡帶着一絲賭氣,一分無奈,“我已等了這麼久,你卻還不肯向我敞開心扉,你是湛夜寒主人的事情,若非我去查,只怕這一輩子都不會知曉!容兒,你是我的妻子,爲何不能多信我一些?”
雲容在他懷中,原本還要掙扎,聽了他這帶着一分賭氣三分委屈的質問,心頓時軟了,便也忘了掙扎,然雪慕遠卻是微微紅了眼睛,惡狠狠道:“若是你還念着白穎華,那本王便只好先要了你,只有將你困在身邊,從長計議!”說着,他便抱着她拐過書房裡的書架,走到一旁的偏室裡去。
偏室裡有一張榻,原本是供雲容午間小憩所設,而此刻雪慕遠便將她放在榻上,俯身就要壓上去。雲容頓時大驚,忙叫道:“王爺你不要衝動!你答應過我若是我不願你絕不用強的!”
雪慕遠陰沉沉地望了她一眼,咬牙道:“你也答應過本王自此要試着與本王好好相處的!”他此刻紅着眼眸,又咬着牙,尋常那一番翩翩佳公子的風度此刻失了一些,卻又充滿了霸氣和張狂,雲容一時之間倒是沒了主意,咬了咬牙,卻見雪慕遠已然吻了過來,只好用手去推,卻不想雪慕遠的身子彷彿銅牆鐵壁,怎麼推都沒有半點移動。
“你就這般討厭我?”雪慕遠的脣在距離她的脣不到一寸處驀地停下,而後他開口,話語之間竟是有三分頹喪七分難過,連帶着那一雙方纔還怕人的眼眸也漸漸地垂了下去。雲容最是見不得她這番模樣,怔了怔,卻見雪慕遠已然起身,背對着她站了片刻後,他才道:“罷了,明日便是三年之期,你若真的不願留在我身邊,我便——我便……給你一封和離書。”說完,他便向外走去。
雲容心尖驀地一痛,望着雪慕遠那帶着幾分難過頹廢氣息的背影,竟是沒來由地眼睛一酸,在大腦做出反應前,她便已伸手扯住了雪慕遠的衣襬。
雪慕遠一怔,回眸望她。雲容擡眸,而後卻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蹙了蹙眉,啓脣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王爺你註定不能給我這‘一雙人’的幸福……”
“我不會再娶妻納妾,我發誓這一生只要你一人!”雪慕遠急急轉身道。
雲容卻是面上浮起一絲無奈,道:“你註定要坐那一個位子,而那個位子,註定了不可能只有我一人。”
她的話說得明白,雪慕遠一愣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怔住了,片刻後才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道:“容兒你想多了,我……”
“我沒有想多。”她長嘆一聲,“世人皆道三皇子聰明無雙,然而卻不知你卻在這一件事情上執迷了太久。”她搖搖頭,又道,“這些年來你以爲他是處處爲難於你,你便爭着一口氣要將所有的難題處理好,可曾知曉他真正的算盤?”
“但是大皇兄他……”雪慕遠猶自不信,又或者信了,卻不敢承認。
雲容卻是下了榻,站起身,立在他面前,一副清秀面容上浮着淺淡的憐惜和無奈:“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你心中不知?何況——再過半月便是冬狩,我定要將他加諸天兒的那些盡數奉還,到時,你覺得我還會放過他不成?”
說到最後一句,雲容面上便已浮起一絲殺氣——之前雲天被劫走後用刑,傷了身子骨,原本他身子便非大好,那一次更是……若非有南宮神醫在側,否則只怕凶多吉少,這個仇,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的。
雪慕遠微微張着口,雲容又道:“——我之前便說過,絕不與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何況你坐上那個位子之後,有的何止三妻四妾?我雲容自問沒有那麼大的度量,也沒有那個精力去整日裡與其他女人勾心鬥角,爭奪你的寵愛,到時候,只怕我們之間再多的情誼也會被利益和其他東西磨光,與其那般,不若……趁早放手。”
雪慕遠呆呆地望着雲容,雲容卻是自覺已將所有的話都徹底說開了,明日便是和離之日,她在這個王府裡住了三年,終究要離開了。心裡不知爲何生出一絲惆悵,雲容轉身走出了書房,喚了一個小丫鬟跟着,便去逛園子了。
——走之前,再看一次好了。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還是有着她心愛之人的地方。
雪慕遠一個人立在書房的偏室之中,想着雲容方纔的話,心中一時之間紛雜如絮。就在此時,一個小廝走進來稟報,道是皇帝召他進宮,雪慕遠心中有事,便隨意準備了一下進宮去了。
只是這三年之期的最後一個夜晚,註定要發生一些事情,推動另外一些事情的發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