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遞上捲成卷的信, 將鴿子放走,那鴿兒啪啪翅膀震響兩聲就不見了影子。
“殿下, 是何人來信?自從咱們東宮落難開始至今, 這些牆頭草躲咱們還來不及, 哪怕現在有些大臣向咱們示好卻也遊移不定的, 竟是誰敢和咱們飛鴿傳書?”
燭火搖曳,影幢幢, 屋中光線不甚明亮, 猶如這莫名飛來的鴿子般見不得人。
弘允掃了遍信,看得很快, 而後揉成一團。
“竟是康壽殿,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竟然飛鴿傳書與他, 說願意幫他將錦月送出宮來。
她有那麼好心?
弘允深深的懷疑。
但一想白日去月室殿看了那遭,守衛重重,他出入尚且艱難,更遑說要將錦月和小黎一大一小兩個活人弄出宮來。
小北接過弘允遞給他的信看了一遍, 驚道:“殿下太皇太后不可信啊!別忘了當初就是她站在皇上那邊, 將咱們置於用不可翻身之地,也是她陷害了王后,害得皇后背上喪盡天良的污名。”
“我自知太皇太后不可信。”弘允看那燭火,赤紅赤金相間,明明這樣近的距離,他看在眼裡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的眼睛……等不了那麼許多時候了,必須趕緊將事情解決,北上代國,他好好靜養治病。否則若他失明,就真的什麼也做不了了。
弘允心頭突突跳着,從未覺得時間這樣緊迫,他這樣迫切過。
“太皇太后不可信,卻不能不信。她不想讓錦月待在宮中,這一點是有動機助我們的。”
*
第二天開始,錦月便心神不寧。
弘允說過幾日就帶她走,雖不知他在計劃什麼,但他是言出必行的,他說“過幾日”便就是過幾日,她需時刻準備好,以免到時候出狀況。
昨夜她便粗略將要帶走的東西收撿了好。
此番逃出宮的計劃定然兇險,不能有半點差池。
秋棠在月室殿大門內踮着腳尖看了眼門外的羽林衛,一重重,竟然比前幾日還多。
她回來將情況和錦月說了說,錦月心知是弘凌因昨日之事生疑,才加派的人手。
就在錦月全副準備的情況下,過了兩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小黎每日在月室殿偏殿裡由大儒教習功課,到下午未時,曹全會領他去宣室殿陪伴弘凌。
等到未時,曹全如約而至,他遠遠便見月室殿偏殿外矗立着個穿淡水綠色錦緞裙的妃嬪,深秋中碧意盈盈,頭上斜插兩柄累金絲珠釵,素淨不是高貴雅緻。
那如瀑布一般的黑髮流瀉到她紈素細腰間,微風中靈動飄逸,襯着檐下陰影處未來得及融化的白霜,出塵,高貴。
這纔是母儀天下之姿,是傅皇后和後宮諸妃嬪望塵莫及的那種氣質,曹全心中嘆道。
覺察到背後有人靠近,錦月驀地回首,見是曹全。
曹全拍袖子撣了拂塵行了個禮。“奴才叩見王后千歲。”
錦月瞟了眼他花白的鬢髮:“皇上又來找小黎過去嗎?”
“是的,王后娘娘。”曹全悄悄看了眼沉思的錦月,思及她與皇帝的坎坷感情,多了幾句嘴,“陛下對小太子那是一百二十分的疼愛,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也一定抽出下午的一個時辰來教導小太子識禮明理,如何批閱奏章,處理政事。”
弘凌教小黎批閱政事,這倒是出錦月所料。他真是鐵了心要小黎繼承大統嗎?後宮佳麗三千,毫無疑問他往後還會有許多兒子……
他們說話聲,驚擾了殿中教學,大儒行了個禮退下,小黎歡快地撲騰出來抱住錦月的腿:“孃親,父皇在宣室殿等着我,小黎去一個時辰就回來陪您。”
他格外懂事知禮,不復從前的活潑、無拘無束,只一雙和弘凌十足相似的眼睛仍然亮堂堂、黑幽幽的。
錦月有些不捨,卻也只得點頭。
“早去早回。”
“好的孃親!”
小黎童聲未脫,可走路已經有貴族少年的氣質。
錦月嘆了一聲,秋棠小聲安慰:“娘娘別擔心,想來應該沒事,代王殿下應不會白日入宮來接咱們走的。”
“嗯。”
主僕二人正要回屋,不想曹全去而復返,朝錦月行了個禮道:“瞧老奴這狗記性,差點將陛下吩咐的要事忘了。陛下說,小太子不在王后娘娘定然寂寞,所以准許在小太子去宣室殿的一個時辰之內出殿走動走動,王后記得早些回來就是了……”
“多謝公公傳旨,本宮知道了。”
這一個時辰,小黎在弘凌手裡,弘凌是料定她不會撇下孩子走,所以才准許她一個時辰的自由啊。
弘凌,你可當真將我算得透徹。
錦月自不會浪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個時辰,她不在皇宮的這一年來宮中建築和崗哨佈置都有變化,她出去熟悉熟悉也好。
錦月便與秋棠在宮中轉了轉。主僕二人轉到寶華殿外,忽見有一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瘋子迎面跑來。
“娘娘小心!”秋棠忙將錦月護住。
兩個穿着厚重裙裝的女子哪裡躲得及,錦月被那瘋子撞了個趔趄。
“別抓我,別抓我!”瘋子是個男人,他撞了錦月後惶恐地抱住頭求饒,污垢將他長髮凝成一股股半遮面。
“你……你是?”錦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像足了七皇子弘建!
那瘋子滿臉髒污唯有一雙眼睛還乾淨着,他對錦月目光閃過恨意和殺氣,張牙舞爪。
對上他眼神,錦月一駭。
“在那兒!快,抓住他!”
適時追上來一隊羽林衛,瘋子丟魂兒般逃竄走。
錦月攔住羽林衛小隊長:“此人是誰?”
小隊長抱拳跪答:“回稟王后,只是個從掖庭跑出來的瘋癲太監,咱們尋了他兩日了才發現他蹤跡。娘娘若無事還是趕緊回宮吧,恐這賤奴傷了您。”
錦月確實驚魂未定,不知那驚鴻一瞥是否是她看錯。“秋棠,我回憶剛纔瘋奴的動作……”錦月摸了摸脖子有些發涼,“我總覺他張牙舞爪,像是要掐死我。”
秋棠握住錦月的手,才發現錦月的手有些冰涼。“奴婢倒是沒看出來,大凡精神失常的人都是受了嚴重刺激,眼神都有些古怪嚇人,娘娘若是害怕咱們趕緊回去就是,免得再遇上他。”
“嗯,也好,該看的路都看得差不多了。”錦月頓了頓,“你覺不覺他容貌有些眼熟,像七皇子。”
“七皇子不是在冷宮思過麼?想來是您看錯了,羽林衛不也說是太監嗎。”
錦月點頭,那太監蓬頭垢面的,確實不容易辨認。
而今還沒有封國的除了代王殿下就是七皇子了,他被軟禁冷宮思過三年才放去陳國。
二人剛轉身要走,寶華殿裡就追出來個聲音。
“王后既然來了寶華殿不若進去誦個經祈個福吧。”
錦月轉頭,見是雲心。
雲心在此,那太皇太后……
錦月渾身一凜,具是戒備!
“太皇太后在裡頭?”
“王后年歲長了,怎麼膽子卻小了起來?太皇太后是在裡頭,她老人家聽聞王后在宮中,一直想見您呢,可惜皇上總將月室殿包圍得連絲風兒都吹不進去,太皇太后一直很掛念您呢……”
雲心含笑,做了個請的動作。
錦月與秋棠對視了一眼。
幾絲焚香的白煙從寶華殿內冉冉飄出來,錦月略作思量,還是擡腿跟隨雲心入了殿。
……
日頭西斜,秋末的夕輝如遲暮的老人,再是顏色濃烈如火卻也無力再給予萬物多少溫暖。
夜幕逼近,溫度又降下來,錦月從寶華殿出來後便感覺到渾身一個激靈,寒冷四襲。
長街兩旁的硃紅宮牆那麼狹長,盡頭光線暗淡只見是一片幽暗。
秋棠替錦月攏了攏披風,錦月也不覺得多一分溫暖,反而緊緊握住秋棠的手,希望能汲取一些微弱的暖意。
“太皇太后,不可信。”
錦月自言自語道。
秋棠忙不迭點頭:“對,太皇太后滿腹陰謀,確實不可信。”
錦月又轉而無奈:“可而今,信她與不信她,卻也由不得我們選擇。我想出宮,永遠離開皇宮……”
那老謀深算的婦人說,可以幫他們出宮,前往代國封地。
錦月問她爲何幫她,太皇太后睜開纏着皺紋的眼皮,眼睛幽深明亮,閃着歲月沉澱的狠辣。
“只要你還在宮中,還在長安,哀家便不能高枕無憂。既然你不想留在長安,哀家何不成全了你,畢竟哀家讓你背下瘟疫之案的罪名並非想要你的命,只是要你不再威脅到哀家罷了……”
錦月反覆琢磨着太皇太后這番話,裡頭又幾分真、幾分虛假,走着走着,就到了月室殿。
錦月正要進去,卻不想月室殿裡來了個錦月意想不到的人。
庭院裡,尉遲心兒正笑嘻嘻和小黎道別:“太子,庶母這就走了,明日再來看你,給你帶好多好玩的東西來。”
小黎倒不是從前那麼兇巴巴,有禮貌的回“多謝貴嬪娘娘”。
尉遲心兒回身見錦月略驚慌,而後很快鎮定下來熱絡地微笑走來:“心兒見過王后姐姐。”
“你來做什麼!”錦月冷道,並不領情尉遲心兒的殷勤。這個女人在她身份卑微的時候做過什麼,一樁樁一件件她可沒有忘記
尉遲心兒笑掃了眼庭院裡的小黎,對錦月道:“姐姐這樣冷漠做什麼?儘管你不認爹爹和母親,我們也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我而今是皇上的妃嬪,自然也就是太子的庶母。我來,當然是關心太子的。”
“如此,那本宮鄭重告訴你小黎不需要你的關心,往後你不必再出現在這兒。”
錦月冷道,而後從尉遲心兒身邊擦身而過。
尉遲心兒被錦月冷冽的眼神驚了驚,有一瞬間,她以爲是弘凌的魂兒附在了錦月身上。都是這樣柔和平靜而冷寒刺骨的語氣。
不得不說,皇上和她這個姐姐當真是有那麼一些夫妻相,要嚇人的時候眼神都這麼冰冷攝人。尉遲心兒勾了一邊嘴脣展了個冷笑,蓮步輕搖走遠。
若非母親相勸,讓她討好太子以博聖寵,她纔不會來理會這破孩子!尉遲心兒心中暗啐了一口。
*
錦月焦灼的等待,終於在第三日晚上結束。弘允的線人終於聯繫上了月室殿外錦月買通的那守衛,送了信兒來。
天子生辰之日,動手。
弘凌生辰也就只有七日了,錦月思及如此,既是緊張又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亂。
弘凌如此執拗要扣下她和小黎,真會這麼容易放手嗎?
他那爲達目的可以付出一切代價的性子,等他發現她悄悄逃走,會如何反應?
弘凌現在自是不知錦月的這些心思的,他躺在清涼殿的重重帷幔後的榻上,御醫剛施針完畢退下。
兆秀正和李生路在外頭等着自家主子醒過來。
李生路滿面焦急責怪:“兆軍師,您不是一向行事都極爲穩妥、深思熟慮嗎?怎麼,怎麼隱瞞了陛下這樣重要的事,若是讓陛下知道了,只怕我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也換不了你的命!”
書生模樣的兆秀搖着羽扇也有些煩悶,從未有過的舉棋不定:“茲事體大。代王后母子一旦出現,陛下就從未好過過,從前在東宮不顧大局保他們母子,而今好不容登上皇位又一意孤行要留下他們。陛下殺伐馳騁難有敵手,尉遲錦月卻根本是他剋星啊……”
“可你也不能把代王府那小桓公子是陛下親骨肉這樣大的事隱瞞住啊!兆軍師,那可是龍子啊!”李生路急得上火,“不行,我必須如實稟告皇上,等皇上一醒我就說!”
作者有話要說: (⊙v⊙)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