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月聞言一個警醒,回頭望去——
一大羣錦衣奴才、華蓋如雲,簇擁着那抹高貴的明黃,款款走來。
可,他並不是一個人,身側還有個端莊的美人緊挨着他。美人身着淡藍色、刺繡牡丹錦裙,雙臂攬着淡水紅細紋天蠶絲披帛,白紗半遮面,雖穿着並不奢靡,可舉手投足間端莊、大氣,遠望一眼,便覺像從富貴榮華的盛世走來的貴女。
美人手中捧着剛摘下的紅牡丹,而弘凌也沒有穿朝服,而是寬鬆的太子便服——鴉青色緞子底、繡百獸朝月紋,月後蛟龍騰空,象徵着他地位的非凡,他生得高大,久經沙場而身材健壯,更顯得氣度高貴凌人。
好一對璧人吶!李生路說他在忙,原來是忙着陪美人逛園子。錦月不覺咬住脣,眼睛盯着那對款款走來的俊男靚女身上,餘光瞥見自己,粗布麻衣跪在地上,與那華服美人猶如雲泥之別……
“姑娘,姑娘!你可要爲小公子和奶孃做主啊……”
方纔還凶神惡煞的金綵鳳,委屈地撲過去跪在美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而被小黎打的男娃也嗚嗚嗚大哭起來,對着美人喊“娘”。
聽那一聲“娘”讓錦月心中一梗。那秦弘凌是……
藍裙美人端莊不改:“奶孃、豐兒快起來,這是……發生了何事?”
金綵鳳:“這個賤婢和她的野種兒子打傷了小公子,我來討個說法,結果他們不但不道歉反而還凶神惡煞的擡出宮裡的規矩,說要砍我的腦袋!”
她胖成條縫的眼睛擠出兩滴眼淚。
“咱們是剛入東宮,可沒想到連個粗使奴婢都敢欺負,奶孃是替姑娘不忿啊!”
小黎本來被這麼聲勢浩大的一羣人嚇得噤聲了,聽金綵鳳的污衊立刻醒過神、跳着掙脫太監的禁錮:“你撒謊你撒謊!是那個壞孩子罵我孃親不乾淨,還罵我是有娘沒爹的野種,你、你還要打我孃親,你們都是壞人!”
金綵鳳:“我們小公子哪裡說錯,你娘就是……”金素棉一低臉,及時止住了她不堪入耳的話。
金素棉拍了拍那孩子的背望了眼錦月這方,而後端莊不改,不疾不徐地朝弘凌扶了扶身:
“東宮的人不論貴賤都是太子殿下的,此事全憑殿下做主,素棉相信殿下會公正裁決。”她摸摸豐斗的頭,“豐兒不哭,義父不會讓豐兒受委屈的。”
小黎呆呆地站在那兒,看看在弘凌懷裡委屈大哭的孩子,又看看弘凌,漸漸扁了嘴、帶着哭腔喊了聲“神仙叔叔”,卻沒有得到迴應。
弘凌沒應聲,金素棉才見弘凌有些反常——他異常地沉着臉,盯着被太監押跪在地上的宮女,而那宮女也不怕死地冷冷盯着他,兩人十分詭異。
“太子殿下?”她喚了一聲。
弘凌俯看錦月的眼眸漾着寒波,許久後無聲地輕勾了勾脣,一開口,如數九寒冬的北風颳過,所有人都不覺一凜——
“本宮的人便是你的人,素棉無須客氣,要如何,就如何吧。”
金綵鳳一聽,故作委屈的臉幾乎忍不住得意和興奮,朝金素棉看。金素棉略作了些爲難:“這……”她朝錦月和小黎這邊看了眼,“看你們孤兒寡母也可憐,向奶孃和豐兒道個歉,保證以後不再犯,便罷了吧。”
金綵鳳一聽就道個歉,雖不甘心卻也沒辦法:“跪下,給小公子和我磕頭道歉,這事兒就算了,小公子大人大量,便不和你們計較。”
小黎紅着眼憤怒:“不道歉,我沒有錯,孃親也沒有錯,神仙叔……”他想喊弘凌,可見弘凌沉着臉不說話,當即一顫說不下去了。
錦月跪着,眼睛從未從弘凌的眸子上移開過,她要看清楚,她這輩子的癡心到底交給了個什麼人!直盯得眼睛發酸、泛起了水珠,耳畔兇婦、太監、孩子的嘈雜都不能入耳,還有什麼,比心頭的絞痛更甚?這個男人就像個冷漠的神,站在面前,冷冷看着他們母子受難,甚至嘴角還涼涼的嘲諷着……
她本以爲,哪怕分開了,他至少愛過自己、依然對自己有些舊情的……
“姑娘,看這奴婢是不想道歉,還是得動刑……”
錦月閉了閉眼睛:“奴婢……道歉……”
緩緩彎下僵硬背脊,錦月朝金綵鳳磕頭下去,額頭貼着冰涼的石頭地面,冰得透心的涼。
“奴婢教子無方,讓……小公子受了委屈,奴婢,罪該萬死……幸得素棉姑娘恩赦,以後……絕不再犯……”
金綵鳳得意了,鞋子往錦月額前一伸:
“道歉就要誠意,你兒子踩髒了我的鞋子,舔乾淨,今兒這事兒就過了。”
金素棉輕喚了聲“奶孃”,可見弘凌沒說話,自己初來東宮確實需要樹立威信,便也噤了聲。
錦月望着湊在鼻尖兒前的布鞋,緩緩低身,四下沉默,心和自尊碎裂的聲音越發的清晰。她可以不要命,可是她還有孩子啊。
人爲了生存啊,究竟要卑躬屈膝到什麼地步……
雙拳在袖子下收緊,弘凌冷冷俯視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朝那隻腳俯下身,緩緩張開了口,兩滴淚珠滾落在地上,在雲石地面暈出兩朵水花……
“夠了!”
兩字如驚雷炸在衆人頭頂,不覺所有人都一顫,敬畏地看了眼神色莫辨的太子又趕緊低首。
金綵鳳嚇得忙縮回了腳、噗通跪在地上,金素棉心道“難道過分了”,也惶恐地就要跪下去求恕罪,話還沒出口便聽這片東宮的“天”看也不看她、冷聲說:“你先回去。”
金素棉歉疚地低了首,走時掃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婢女,領着一干人往椒泰殿裡頭去。
閒雜人走開,錦月人就保持着伏在地上的動作,一動不動。弘凌擡一擡手,讓李生路將嗚嗚哭着的小黎哄着帶下去。
弘凌俯視錦月蒼白瘦削的後頸脊骨,吸了口氣,低聲說:“你不是有話對本宮說嗎,現在說吧……”
錦月輕輕冷笑了聲,瘦削的身子也跟着一顫,緩緩擡起臉來,血紅的雙目含着淚狠狠盯來。弘凌從未見過錦月這個神情,滿面淚痕,恨意滔天,眼睛如利箭死死盯着他,讓他不覺身形一晃。
“好,我說……”錦月聲音低沉如從寒潭裡傳出來,“秦弘凌,我……恨……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錦月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搖搖晃晃站起身,揹着秦弘凌走了幾步,頓了頓,“你這輩子,都不配做我和小黎的親人!”
弘凌緊握着的拳頭指尖掐破掌心,氣息有些不穩:“休怪我無情,只怪你……只怪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背叛了我!”。
“是你背叛了我!”錦月回身怒瞪他,“是你秦弘凌背叛了我!”
錦月擡眼逼回眼淚,收斂了所有脆弱情緒,只剩心如死灰的冷靜:“秦弘凌,你永遠……都對不起我蕭錦月!”
說罷便不再留戀一眼,決然而去。
弘凌靜靜看着母子二人一瘸一拐走遠,孩子紅着眼睛一步三回頭的看他,卻不再看他“神仙叔叔”了。
人去樓空,弘凌又在冷風裡站了許久,李生路等不下去,試探着走過來問了聲——“殿下,人已經走遠了,咱們是去金姑娘那兒還是……”
他話沒說完,便見弘凌捂着胸口嘔了口鮮血,趕忙扶住弘凌。
“殿下!”
弘凌擡擡手示意沒事。近了李生路纔看清一向冷漠地太子,眼睛泛着紅血絲,隱隱有水光,低聲問:“愛一個人,究竟是得到,還是成全……”
“殿下問奴才嗎?這——”李生路想了想,說,“那要看,愛得深不深。”
“深當如何,不深……又當如何……”
“奴才覺得,愛得不深就是想‘得到’,想要對方滿足自己,如果真正愛得深,應該像爹孃那樣,只要心愛的人過得好、過得幸福,自己就開心。”
李生路說罷又覺賣弄了,低首。“奴才多話了,殿下恕罪。”
弘凌低低重複了他的幾句話,輕輕冷笑了一聲,擡望天空,深深的閉上眼睛。昨夜牡丹園子的談話又印在他耳畔……
而後獨自一個人,不知走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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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罪了椒泰殿的人,他們母子和香璇便被周圍的奴才孤立了。原因無他,椒泰殿的人是太子大漠來的親眷,是太子在乎的人,奴才們都怕惹禍上身,連竈火房的太監也不敢不與他們保持距離,可見那叫素棉的女子當真得寵。
不過倒是奇怪,奴才們雖孤立他們,卻再不敢暗地裡說他們母子的流言蜚語,開始也有說幾句“私通”“不乾淨”之流齷齪話的,可第二日都不見了蹤影。
這點,倒是好了。
錦月那日跪地受涼,這幾日都臥病在牀上,幸得香璇不離不棄,一直照顧,小黎進進出出地端茶送水,好似成熟了些,最大的改變是再也不吵着說“神仙叔叔”了,而是拉着她的手說“孃親趕快好起來,小黎會趕緊趕緊長大,保護你”之類的話。
這日,錦月剛下牀,打算去園子裡找找看有沒有草藥,便忽然門口衝進來個白羅裙女子,一下撲進她懷裡,嗚嗚痛哭、哽咽——
“姐姐……姐姐!原來你沒死、你沒死……”
熟悉的聲音讓錦月渾身一震,昏沉的腦子立刻無比清醒。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顫抖着手,錦月捧起懷中女子尖尖的小臉,不敢相信!
“你……你是,映……映玉?”
白裙女子泣不成聲,滿眼滾淚珠點頭:“姐姐是我……是我……是映玉來找你了……”
她一擦淚珠,看錦月臉頰消瘦、驟起了恨意,“姐姐受委屈了,我已經將那賤人的老叼奴打斷了雙腿,替姐姐和孩子報了仇!”
她說罷,錦月才注意到院子外有嗷嗷的哭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