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共四大宮,太極宮、大乾宮、東宮和掖庭。皇帝、妃嬪與衆皇子皆住在大乾宮,太極宮則與太皇太后、太后、太妃等年長皇室孀婦居住。
先皇去世三十餘年了,老一輩的恩恩怨怨也都大底平息,雖太極宮有四十三所樓臺殿閣,少有空置,這些年卻也十分安寧。
不過,自東宮太子回朝,許久不曾出現的躁動又隱隱浮在風平浪靜之下。
春雷悶悶的盤旋在頭頂,細雨很快灑下來。一隊太監宮女擁着鳳駕從大乾宮出來,轉過長長的甬道、迴廊,進入太極宮康壽殿。
康壽殿裡沒點燈,昏昏暗暗的,更讓人覺窒悶。
太皇太后竇氏高坐椅上,雖已耄耋,滿頭銀髮卻一絲不亂,精神抖擻,蒼老的手背的血管如葉脈,隨着盤着佛珠的動作而更加明顯,她是凌駕於太后之上的最高長輩,是皇宮除了皇帝之外最令人敬畏的存在。
她右手下座坐着鳳冠鳳袍的美婦人,柔婉端莊,她輕輕擡了擡手,殿中老御醫便窸窸窣窣地說起東宮之事來。
盤佛珠的手一頓,竇氏忽睜眼眸放冷光,一拍桌子:
“當真荒唐!堂堂太子寵幸粗使奴婢擡入東宮就罷了,現在……現在竟然連不清不白的犯婦也……”頓了頓,“哀家早便說過,就不該讓他做這個太子!”
屋中又有人說:“賤婢生的始終是賤婢生的,天性就是不比別的皇子上得檯面,那粗鄙刻在骨子裡……”
杯盤落地碎裂聲不斷,和在天上悶雷滾滾,仿若天搖地動前的預兆。
“哀家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定要替列祖列宗除了這個禍害,斷不許這孽畜禍害大周的江山!哀家不信我整個皇室還對付不了這麼個孽障!你們……可有好主意?”
而後有人說:“太皇太后娘娘,老奴曾記得當年逆賊蕭恭之女曾與太子關係不堪,不知當年謀逆之案太子可牽涉其中……”
屋中突然一片詭異得令人心慌的安靜。
“速通傳周詹事,好好查查此事……”
有老奴應“諾”,片刻太極宮詹事便小跑着進了康壽殿……
康壽殿上空雲烏天低,忽而疾風驟雨,花草飄搖。
推開窗,錦月望了眼天空,風雲變幻,滿宮春-色被風雨攪亂。
自清晨與弘凌起了一回爭執,錦月這一整日都沒看見他。
她高燒差不多退了,雖身上銀針的扎傷還未痊癒,卻也不十分妨礙行走。是以略作了些收拾,打算和小黎回念月殿的奴才院。這裡是東宮正殿凌霄殿,她住在這裡名不順言不正,而且也太打眼。
錦月剛牽着小黎出凌霄殿正殿,便見宮女太監端着藥碗匆匆忙忙地往偏殿跑,看那濃臭的黑藥湯,像是是弘凌上次的舊疾又復發了。想起那日香蘭殿的情形,錦月還一陣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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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黎拉拉錦月的袖子:“孃親,是不是神仙叔叔病了,我……我想去看看他……”
錦月這才從偏殿的門口收回視線、回過神,牽住他的小手繼續走:“我們現在要回去,聽話。”
多少人盯着東宮,她住在這兒太顯眼,必須儘早離開。
這時忽然後頭有人叫住錦月,竟是東宮的侍衛統領,李生路。
“奴婢見過侍衛統領大人。”
李生路哪敢受她的禮,趕緊扶錦月起來。“姑娘太客氣了,我可不敢受你的禮啊,若讓殿下看見恐怕我往後日子就不好過了。”
李生路見提起太子錦月臉色沉了沉,便也收了玩笑,正了正色。“雲衣姑娘,李生路叫住你是有事相求。”
錦月擡了擡眸子,將他掃了一眼,剎那間腦裡閃過權衡,便不再看他低了低頭:“大人請說。”
這個人眉目正義,可以一聽。
“雲衣姑娘,我不知道你和太子殿下是否是舊識,早上又說了些什麼,但……但李生路想請您善待太子殿下,哪怕不能善待也請你不要像宮中別的人那樣傷害他。殿下的處境……”
他頓了頓換了句話,“殿下在大漠受了不少傷,止痛的湯藥產生副作用,所以不能受太大刺激,否則舊疾會就復發。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緊張你們母子,想來你們是對殿下來說很重要的人,這事兒我只和雲衣姑娘你說,還請你們保密。”
李生路說完便走了,只留錦月在原地怔愣。緊張,弘凌真緊張他們母子嗎?爲何早上她一點也看不出來,只有他的絕情。
現在秦弘凌就像穿着無數層盔甲,任誰也無法看透他的心思和喜怒。
小黎拉拉錦月的袖子,揚起小圓臉蛋兒期待地看着她:“孃親……”一雙小松鼠似的黑眼睛,又看了眼偏殿門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輕輕嘆了口氣,難道真是父子天性嗎,早上他還傷心得哇哇的,這會兒聽見弘凌不好,就又忘了似的。
但錦月知道輕重,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正色,毫不留情地搖頭。
那張小嘴兒就扁了下去,而後跟在她屁股後頭,抱着小包袱一步三回頭,好半天才走出凌霄殿,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
而下潘如夢被罰去思過殿禁足,所以念月殿並沒有主子,錦月倒是樂得清閒養傷。從五年前丞相府落難到而今,她似乎從沒有如此清閒過,儘管是養傷。
弘凌舊疾當日喝了藥就好了,這七八日好似將她忘了一樣,一點消息也沒有,卻也讓錦月放下了些心。他而今不是貧寒的落魄皇子了,是整個東宮的“天”。
她那日被這片“天”救了,註定也要被一些眼睛盯着。
這幾日,念月殿裡別的宮人看她的目光乖乖的,又畏懼、又恭敬、又充滿好奇的打量,而後就變成了竊竊私語和不友好的眼神。
錦月不必問也猜到什麼原因。
果然流言蜚語無孔不入,是關於徐雲衣私通入暴室生子的舊事,又被翻出來,那些聲音如老鼠的吱吱細語,在陰暗的角落散播。
錦月雖不喜,卻也沒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何況關於徐雲衣的舊事,確實是真的,冤枉的是讓她蕭錦月來背了這個黑鍋。
一個黑鍋換兩條命,倒是也不虧。
錦月拿剪子剪了小紅鞋子的線頭,給小黎做的鞋子做好了,放下小紅鞋再望向門外花瓣凋落的桃枝,一些舊事又涌上心頭。
接下來何去何從,說實話,她也有些沒頭緒,眼看兒子這幾天搬着小板凳坐在門口望外頭,欲言又止地想問“神仙叔叔”,她疑惑了,也猶豫了。
是否自己該以性命爲代價,給孩子換來更好的物質生活,換來應有的尊貴身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人戳着脊背罵野種……
“姐姐!”
忽地院中來了一聲熟悉的聲音,打斷錦月的思考,片刻香璇穿着綠衣裳就進屋來。
錦月丟了手中的東西,興奮地上前拉住她手。
“香璇,你……你如何出得來暴室?”
香璇脫下囚衣,也不再蓬頭垢面,乾乾淨淨的俏麗不少。
“這還得多虧了姐姐呢!”
她揪了揪掛在她腿上喊“香姨姨”的小傢伙的臉蛋兒,彎着腰擡頭朝錦月說:“是太子殿下下了赦令,調我過來陪姐姐的。”
錦月心中咯噔一聲,萬不想,竟是弘凌。
“太子……說讓你來陪我?”
香璇笑笑搖頭,“太子公事繁忙哪有功夫見我和我說,是我自己猜的。不然我怎會偏偏調來這裡和姐姐團聚呢?姐姐,姐姐你怎麼了?”
錦月趕緊回神,掩飾過那份不自然。
香璇嗔怪:“姐姐你也當真把秘密捂得緊,竟然連我也矇在鼓裡。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與太子殿下是舊識呢,不然那回你入死牢,我也不至於一點辦法也想不出啊,險些眼看姐姐喪命……”
香璇說起,鼻子還泛着酸。
錦月僵硬地笑笑:“只是……只是從前在長樂坊跳舞時,有過一面之緣,不想太子殿下竟還記得。並算不得什麼舊識。”
弘凌當真不是當年的弘凌了,從暴室特赦女犯,只有皇帝和太后纔有這個權利。他這般公然悖逆皇帝,是在玩兒火呀!
……
夜裡,錦月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心頭悶着萬千思緒,她向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可是這一回她是真不知道該怎麼決定。
弘凌變了,不再是當年的善良溫潤的弘凌了,現在他變得冷厲莫測,甚至有些喜怒無常,她完全弄不懂他的性情,現在的秦弘凌就像一團地獄烈火,燒燬別人,也燒傷自己。
他這般瘋狂的報復皇家,真能得善果嗎? WWW• тtkan• C〇
她該把小黎交給他嗎,可以放心嗎……
錦月輕輕嘆了口氣,嘆不出心口的鬱結。
忽然,有團毛茸茸的東西拱到她懷口來,然後一張糰子臉兒就從被窩裡鑽出來:“孃親你又不睡着,是不是在想神仙叔叔,你也想去看他對不對?”
錦月輕柔地笑了笑:“你就那麼想見到神仙叔叔嗎?”
然後那毛茸茸的糰子雞啄米似的點起來——
“想、小黎想,孃親!”
“有多想?”錦月拍着他小小的背。
小黎一見有機會見到弘凌,興奮得從錦月懷裡拱出來。
“很想很想,想到……想到……”他撅着嘴兒思索了思索,委屈說,“想到看見蘿蔔都沒心情吃了……”
錦月忍俊不禁,心下動搖又多了一分,或許,她不該這麼自私,剝奪兒子認祖歸宗的權力,哪怕自己丟了性命,至少小黎日後不會再被人瞧不起、唾罵是私通賤婢的兒子。
錦月不可察覺的嘆了口氣,柔柔笑:“好,那我們改天等神仙叔叔不忙了,就去看他。”
小黎興奮地當即在牀上跳起來,噢噢吼了幾聲後,忽然想起件事,小臉兒氣憤得橫眉怒目:
“孃親,我今天遇到個很討厭的孩子,他說我是有娘生沒爹養的野種,我還和他吵了一架。”
他拉着錦月的大手,“孃親……爲什麼他們都叫我野種,野種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孃親?”
錦月又氣憤又心疼又愧疚:“別聽他們胡說,我的小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不是野種!”
錦月心如刀割,緊緊抱着兒子心底說了無數次對不起,終於做了決定:“孃親明天……明天就帶你去見神仙叔叔。以後,就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明天,她就去找弘凌,告訴他。
**
弘凌坐在蛟龍椅上拿着絲帕慢慢擦劍,下頭跪着藥藏局的四個御醫,個個顫顫發抖,怕得冷汗如雨下。
凌霄殿外頭春陽燦爛,殿裡的卻如封着冰霜,寒氣從咽喉進去凝結得肝膽具是冰寒!
御醫哆嗦着——
“太、太子殿下,臣等冤枉啊,那日殿中姑娘和小公子的事絕對沒有向旁人說起半分吶……”
“是啊太子殿下,臣等絕沒有向太皇太后多說半個字啊……”
弘凌擦罷放下絲帕起身,長劍在空中緩緩挽了個劍花,明黃的蛟龍逐日袍隨他動作而輕輕飄起袍裾,腰間玉帶和着烏髮搖曳,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含了絲冷笑轉過來:
“這麼說,倒是本宮冤枉你們了!”
他話到後頭越發冷厲,劍尖直指爲首的御醫。
“劉御醫,本宮近日纔想起與你竟是舊識。”弘凌無聲一個冷笑,“五年本宮在方艾宮重病,盼了十餘日纔將你盼來,結果……你給本宮端來的竟是一碗要命的□□,讓本宮一路咳着血走出長安,險些命喪黃泉。”
劉御醫見被弘凌識破,也不再擺出副瑟瑟發抖的樣子,跪直了身子,不屑的瞟了眼弘凌。“當年你娘見了本官還要下跪磕頭,你不過賤婢之子,威脅陛下朝臣才強搶了個太子虛銜,如此和強盜有何區別?”“你有何資格做太子之位,只有五皇子這樣出身、品德都高貴完美的皇子,纔有資格做東宮之主!”
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弘凌冷怒驟起,緩緩舉起長劍:“既然你對五弟如此忠心,本宮便成全你,送你入黃泉伺候他吧!”
手起劍落,劉御醫一聲慘叫、血濺了一地。
李生路忙上前接過弘凌滴血的劍,地上三御醫已抖如篩糠嚇尿了褲子。李生路瞥了一眼:“殿下,這三個老傢伙怎麼處置?”
“知情不報,縱容奸賊,視爲不忠佞臣……”弘凌臉色鐵青,因爲劉御醫的話而勾起當年的不堪回憶,又低聲說了一個字:“殺!”
秦弘允,你當真厲害,連死了也要與我較量!弘凌冷笑心中暗道。
自回宮後,遇到的想要爲他復仇的舊部也不是第一次了。
收復失地、大敗匈奴的明明是他,可最後他得到是什麼,是滿身的傷和殺人魔的嫌棄。
從小,秦弘允高貴受萬人愛戴,可他,卻受萬人唾棄,都是一樣的孩子,甚至做同一件善事,秦弘允會被人讚頌,他卻被人說成心機叵測、虛情假意。只因弘允是高貴的皇后嫡子,而他,是狠毒宮婢的餘孽……
他曾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不斷的努力,哪怕別人誤解自己也坦然包容,可最後他垂死之際被趕出長安丟去戰場……
閉目深深吐了口氣,弘凌收好心中的自卑和不甘,再睜眼眸子已一片冷漠,冷冷睨着橫七豎八的御醫屍首。
既然人人都不愛他,他也不必愛任何人。
拿金絲手帕,弘凌緩緩擦了虎口的鮮血,光與影在他俊臉上交錯,他動作高貴優雅,仿若不是殺了人,而是剛彈了一曲琴瑟。又揚了揚手吩咐李生路。
“收拾了,把劉御醫的玉佩丟到皇后宮外。這是本宮,最後的警告!”
他剛冷眸說罷,門外便有太監小聲稟告:“殿下,徐雲衣姑娘在殿外求見。”
弘凌吃了一驚,看着滿地鮮血無端有些驚慌,像是內心最醜惡的地方被人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