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月心頭一跳:“不許去!不許去找他!”
錦月很少這樣疾言厲色,小黎立刻被嚇住了,黑黑的眼睛噙着淚水,害怕地看錦月。
見如此錦月又心疼又懊悔,握着小小軟軟的手兒:“對不起……孃親不該兇你,孃親向你道歉……但你要聽話,乖乖回去、回去睡覺……”錦月虛弱得已站立不穩,“孃親……孃親過兩天就回來,聽話……”
小傢伙咬着小嘴巴、忍着眼淚,雖萬般不願,但還是點了頭,聽話地回了茅屋。
錦月望着沒了兒子小手牆洞,眼淚一顆顆就掉下來。哪怕那場自己傻傻信仰的愛情是個謊言、是個愚蠢的錯誤,但至少,她還有小黎……
香璇得知了錦月入死牢的消息,正急得團團轉,等了半夜纔等回了淚汪汪的孩子。她本以爲小黎沒了孃親會吵鬧,沒想到小黎不鬧不吵、乖乖睡覺,懂事得讓人心疼——“孃親說讓我乖乖睡覺,不能哭,要懂事……”
一聽這話,再看小黎紅通通憋着淚珠的眼睛,香璇心疼不已卻又無力幫忙,自己也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女犯,怎麼幫呢?
忽地,香璇瞧着娃娃清秀的臉兒想到了個或許還有一絲希望的法子。
“小黎,你告訴香姨姨,你爹爹是誰?我們去找你爹爹幫忙救孃親。”
小黎淚汪汪搖頭說不知道。
香璇本也沒抱多大希望,錦月不願說,肯定也不會告訴孩子。孩子長得這麼眉清目秀,生父應該不會是普通人,至少也是個有些職位的侍衛或者宮官,怎地就如此狠心不管他們母子……香璇如是想着,忽被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袖子——
“香姨姨‘太子殿下’是誰,是壞蛋嗎?”
香璇嚇得心都差點跳出來,趕緊捂住孩子的嘴巴!天,這話不要命了……
……
*
掖庭宮後門有一條長長的甬道,狹窄而簡陋,暴室獄時有死人,都從這條路拉出宮,是以宮裡的主子們都不會走這條路,覺得這路晦氣、卑賤,何況甬道盡頭通向的是冷宮。
而下剛敲過一更,曹公公領着兩個擡火炭的小太監走在甬道上,往冷宮去。
夜如潑墨,三人打着燈籠像幾粒兒移動的螢火。
自前日來了冷宮一趟,太子便在那兒住下了,曹公公對此匪夷所思,後宮摸爬滾打一輩子什麼看不明白,唯獨對這次的新主子完全猜不透,當然他更沒那個膽兒去猜!
“曹、曹公公,小的聽說這路、路上鬧鬼,是不是真的啊……”小太監甲發抖。
曹公公拂塵抽了他屁股。
“要去遲咯、讓夫人娘娘們凍着,明兒路上就會加你一條鬼!”
這時忽然前頭閃過一小團黑影子,像足了鬼故事裡的趕路小鬼兒,倆小太監怕得哼哼唧唧,連曹公公也心頭髮虛,幾人趕緊腳底抹油地往方艾宮快走。
弘凌在方艾宮住了兩日,吃青菜冷飯,睡從前的老舊棉被,任瓦上大雪颯颯也不點火炭,他身體壯碩無礙,可苦了隨行而來的兩位嬌滴滴的美人,都凍得支持不住了,卻又暗自較勁誰也不捨離開——東宮姬妾稀薄,誰能先站穩根基那就勝一籌。
今夜的方艾宮有了火炭,溫暖如春。
弘凌躺在牀榻上,卻仍不覺溫暖。一個人心若冷透了,就怎麼也捂不暖了。儘管身側躺着人,門外守着人,他卻依然覺得死寂。
輾轉無眠,弘凌從榻上起身,冷冷瞥了一眼擺在桌上的《孝經》,不覺皺了皺眉,而後披上黑羽錦緞蛟龍紋大氅,推開寢殿大門出去。
看夜的小太監太累在打盹兒,未察覺太子出門。
方艾宮屋瓦破陋,牆垣時有裂縫,蛛網掛在牆角隨着寒風、雪花搖曳。
弘凌立在院中雪地,冷眼這座在他身上烙下“卑賤”、“毒婦之子”烙印的冷宮,哪怕現在滿室溫暖,冷宮,依然是冷宮。
冷的,是情。
冷冷一勾脣,弘凌斂去心頭萬般思緒。“家”這個東西,他從未擁有,以後,也不需要有!
忽然花壇的雪松後有哼唧聲,弘凌拂袖掃起一團白雪、飛擊過去。“誰?!”
“嗷嗚!”
是個小娃娃吃痛的聲音,然後弘凌藉着不遠處宮門口掛着的大紅燈籠,見雪松後走出來個只到他膝蓋上面一點的糰子,哦不,孩子。
小娃娃捂着額頭的青包,紅通通地眼睛、委屈又生氣地盯他:“你又是誰!”
弘凌抽了抽眉頭,回宮大半月,人人見他都怕,還頭一回有人敢這麼語氣質問他是誰。弘凌正思量,忽見那糰子凶煞煞地迅速滾過來,短短的小胳膊舉着把匕首對着他威脅——
“不許叫人來!”糰子四顧見沒人,揮着匕首更兇了,“說!‘太子殿下’在哪裡,不然我……我!”
小黎凶神惡煞地比劃着小匕首,可看了“敵我差距”,忽然又沒了底氣,最後心虛地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就死在這裡!”
孩子揚着圓臉蛋兒,一雙眼睛在燭光下又黑又亮水汪汪的,弘凌看得一呆,心魂莫名跟着一蕩,一時移不開眼睛……
匕首尖兒扎破了白嫩的脖子,小黎疼得臉發白直冒汗,眼前人還沒反應,“叔叔你行行好幫幫我吧,告訴我太子殿下在哪裡,我要找他……求求你行行好吧……”
弘凌這才從麪糰子的臉上回神,見那小嫩脖子上已冒了顆血珠珠,孩子卻沒喊疼、更沒放手,是條小男子漢。
長手一挑一抽,弘凌輕而易舉拿走了小手裡的匕首,覺得這圓滾滾的糰子獨特而有趣。
“你找太子做什麼?”
小黎眼睛一亮,在暴室的時候他就聽女犯們說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死要活最有用,沒想到真的有用!
“你、你真的認識太子殿下?我有話要告訴他,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話!”
這時遠處侍衛聽見動靜凶煞煞地趕來,弘凌一個冷厲的眼神看去,侍衛全都連滾帶爬的趕緊退下。宮裡的人都很怕魔鬼太子,尤其是弘凌送了老皇帝一箱子親手斬下的首級之後。
大長腿一曲,弘凌蹲下身捧着小黎的小身子,聲線柔和下來:“你說吧,我轉告他。”
前一刻還亮着眼睛討好他的孩子,忽然臉上颳風下雨,淚珠兒像開閘泄洪、嘩啦就下來——“我孃親……我孃親被太子殿下關進了死牢,明天中午就要行刑了,叔叔、叔叔,求求你趕快告訴太子殿下、我孃親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她沒有和別的男人來往過,真的……嗚嗚嗚……”
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傷心至極。
弘凌朦朧想起兩日前是曾在暴室門口遇到了女犯和守衛私通的事,明白過來。
“你怎麼肯定你孃親是清白的?觸犯了律法就要受到懲罰,你雖小,卻也是男人,須當明白這個道理。”
“不!我孃親絕對不可能和別的男人有來往!孃親連做夢都夢見和爹爹團聚,怎麼會背叛爹爹,叔叔,我孃親是冤枉的,求求你讓我見見太子殿下吧,嗚嗚嗚……”
孩子雖小,邏輯卻很清晰,弘凌上下瞧了眼小蘿蔔頭兒——他穿着不合身的破棉襖,捆得像個糰子,很貧寒,但卻也可以看出有個很愛他的孃親,貧窮也沒讓孩子受凍。
說不出爲什麼,也或許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弘凌的心也跟着孩子的哭聲輕輕地揪起,自從手上鮮血越來越多,多久,他心底的柔軟沒被觸動過……
“別哭,叔叔幫你。你孃親不用死了。”
“真、真的嗎?”小黎立馬不哭了,溼漉漉的眼睛框着沒來得及落下的淚珠兒,抽噎,“可、可萬一我孃親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清白呢……”
弘凌忍俊不禁,娃娃雖小,還挺狡猾的。
“那叔叔也幫!”
溼漉漉的眼睛眨了眨,小黎舉起小小胖胖的食指,摸弘凌整齊的眉毛和窄挺的鼻樑,又上下打量弘凌的頭髮、衣裳、鞋子,越看小心臟越撲通撲通地跳。“叔叔,你、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吶……這麼好看。”
不知道爹爹會不會也是這樣高大威猛、又好看的神仙呢?小黎隱隱的期待着。
弘凌則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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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丟了兩天,終於又回到了暴室,香璇急得哭腫了眼睛,再見小黎抱着他就嗚嗚哭,她本以爲錦月是沒救了,沒想到行刑當日的上午,延尉監竟把人給放了!
不光香璇,錦月也詫異得很!
當日私通之事水落石出,守衛挨不住嚴刑拷打,不再污衊錦月,都老實招了,半年前那樁糟蹋女犯之死的案子也連帶查了出來,總算將畜生繩之以法。
雖然這事告一段落,可錦月卻覺得最近兒子有些不對!總能經常看見他一人坐在小木樁上、翹着小腳丫嘻嘻傻笑,嘴裡還時不時嘀咕着什麼什麼“叔叔”、又什麼什麼“爹爹”。
已經好幾天了,錦月心憂,打算好好和兒子談談心事。
“小黎,孃親要問你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孃親,好不好?”
麪糰子抿着小嘴兒遲疑了一會兒,可在錦月拿出根兒白嫩嫩的蘿蔔時,立刻繳槍投降了,小雞兒啄米似的點頭。
“好的孃親!你快問吧,快問吧!”
說着他小鼻子就往蘿蔔那兒湊,饞得直吞口水。暴室裡女犯都只有吃奴才們吃剩的飯菜,時常只有泔水,一根蘿蔔十分難得。
“你老實告訴孃親,你失蹤的兩天去了哪兒,那個‘叔叔’……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