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清涼殿後錦月沒有行禮, 弘凌揮手讓楊桂安出去並掩上門,錦月看着他眼睛, 直奔主題道:
“我只問你預備將小黎怎麼辦?宮中危機四伏, 你將他放在宮裡時時刻刻都有危險, 你知道嗎!”
“我以爲你並不關心小黎的安危。”
弘凌卻絲毫不爲錦月的着急感染, 慢悠悠道,“你將孩子丟在祁陽侯府不聞不問, 既然你不願看見他、不願照顧他, 就由朕這個生生父親來照顧好了。正好也成全了你與代王的新生活,一家三口, 和和美美。”
錦月氣得蠕了蠕脣,半晌。“事到而今我也不想與你說那些陳年舊事,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要將小黎怎麼辦。”
“朕之前便說過,小黎是朕的長子,自要封爲太子的, 聖旨已經擬好, 只待好日子到了就行冊封。”
“你這是把小黎往火坑裡推!太皇太后和皇后怎會願意接受小黎成爲儲君,弘凌,我不信你想不到。你知不知道太皇太后已經在王府……”
錦月咬住脣,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爲弘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渾不在意的模樣,好似她說什麼都不能讓他有絲毫的焦灼,他就那麼玩味的瞧着她,像是在欣賞什麼,彷彿她越激動越着急,他越是看得舒坦。
弘凌端了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朕這個太子立定了。你若真擔心小黎,可在宮中親自照看保護他,朕可准許你留在宮裡……”
“所以這就是你立太子的原因?逼我不得不留下,留在你身邊,弘凌,你怎麼變得如此無恥,雖然曾經你在冷宮一無所有,但我從未瞧不起你,而今,你有全天下,我卻越發瞧不上你了。”錦月用自己能想到的惡言與他相向,不想看見他那樣玩味的笑容。
弘凌目光陡然看去,一厲,方纔的似笑非笑蕩然無存,只是弘凌情緒波動之大,大到讓錦月有些吃驚。吃驚之餘,也更覺這個男人陌生。
錦月思及上次他驟然掐住她喉嚨,錦月不覺渾身肌膚冒冷粒子。
“朕雖想重新得到你,卻也不至於這樣大費周章。兒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朕的,朕喜歡小黎,自會將他立爲太子,無關乎你任何事。你要留下就留下,不願留下……”
茶杯在他白淨的長指間咔的一聲裂了一道淺痕。“不願留下,朕也自有手段讓你心甘情願留下……”
連連退後幾步,錦月渾身一個激靈。他居高臨下,他漫不經心盯着她,明明是無比熟悉的容顏,卻越看越讓她覺得陌生,陌生到她懷疑這一趟入宮的交涉,根本是徒勞。
這個男人已經身處世間最高的地位,他沒有心,沒有溫情,不會再爲她的任何話語所感動了。
“手段?”錦月竭力了,可聲音還是有一絲顫抖。“你要用什麼手段?”
弘凌卻挑了一邊脣角而笑,不語。
他背過身。
“朕自不會告訴你。你回去吧,朕的兒子在宮中會很好,不勞煩代王后操心,你且回去操心你與他兒子去吧!”
細微的腳步聲那樣獨特,他幾乎一聽就能辨認出是她來,弘凌背對着大殿門口,聽着那一聲聲走遠,消失,再聽不見。
他驟然如鬆懈的滿弓,落座在鎏金大椅上。觸手所及是帝王座椅的精緻奢華,細膩的觸感如此真實,滿眼,是天子殿閣的富麗堂皇,這當是世人最嚮往的殿閣、是世人最渴盼的至尊之位,權力,名利,富貴,他都有了。
“明明,都是最好的啊……”
可爲何將這所有握在手裡,他也感受不到快樂?
因爲逼迫御醫快施針,而後趕來清涼殿又太急,弘凌有些暈眩,閉目歇息。
“你既如此不願,我,可以給你選擇……”
他無聲呢喃。
**
錦月不知道上次入宮見弘凌有沒有效果,但好在這大半月來是沒有冊立太子的消息,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卻也不能放心,太皇太后與皇后坐在宮裡,她必須想法子把小黎弄出宮來。
尉遲飛羽來信說讓她安心,他這些日子已經在宮中安插了不少線人,能夠派上用場,照顧好小黎。
尉遲飛羽不是等閒之輩,錦月得他的準信兒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就在錦月爲小黎在宮中安危而焦灼的二十日裡,弘允這邊的進展出奇的順遂。
巫蠱之案的證據順藤摸瓜,在刑部和車騎將軍、淮陰侯的幫助下,很快水落石出。
今晨早朝,真相已經大白天下,錦月在王府裡不知道情況,焦灼等待,夜幕時分弘允面含笑容直奔她院子來。
天上秋雨如銀絲,晚風搖晃燈籠。
錦月見那穿着素淨青緞披風的男子急切走來,連傘也沒顧及撐,帶着一身水霧涼氣,可握上她雙手的大掌卻溫暖如纏綿着一淙春水,將她雙手緊緊包裹住,陣陣微溫如此真實。
“錦兒我終於沉冤昭雪了,錦兒!”
弘允緊緊抱住錦月,彷彿抱着苦難洗禮之後他所僅有的全部。
富貴榮華、尊敬愛戴都在變故中付之一炬,他所僅有的只有懷中這個人兒了——這個他用整個生命去愛護等候的女人。
錦月亦渾身發顫,熱淚盈眶。
“兇手入獄了嗎,事情成定局了嗎,會不會再生變故?”
她一連幾問。
弘允如此從容的人,也止不住手輕輕發抖,點頭。
“定了!趙王已入獄,我當時便懷疑過弘執,不過事情來得過於突然,父皇重病,東宮查出巫蠱後就驟然長逝,弘凌得權,根本容不得我半分喘息機會來查案,直到今年大赦被放出牢獄……”
弘執被封趙王,賜了趙國爲封地,不過還未來得及啓程去封地,要一個月之後才啓程。
“真是他。”錦月思量了回往事,“是他也不足爲奇,他兒子死於瘟疫,而我又被指證爲製造瘟疫之人,他那麼愛記仇的性子,殺子之仇豈會不報。”
說到底,八皇子夫婦也是被人操縱,借刀殺人。太皇太后當真可怕,能夠蟄伏半輩子等待出頭的女人,當真不能小覷。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最終還是沒能逃脫,今日已被投入刑部大牢,秋末處斬,我們也算是出了口氣。我總算可以擺脫弒君殺父的罪名!錦兒,我已經投遞了奏摺求封國,我總歸是嫡子,得封國名正言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封國可好?”
錦月一滯。
見她一滯弘允笑容淡下去,看着錦月遲疑的眼睛:“你不願同我走?”
錦月搖頭,退後了一步。“我怎會不願走,我時時刻刻都想離開這座城,走得遠遠的,只要在這裡你就有危險,我也不得自由。可是……”錦月從弘允雙手中抽出掌心,背身對他,“可是小黎被皇上帶進了宮,我決不能留下孩子自己一走了之。”
“小黎竟在宮中。”
弘允眉頭鎖了鎖,冷笑了聲。弘凌竟一聲不吭,給他下了個套子。
弘允握住錦月雙肩讓她正對自己。“別怕,我們到時候想個法子將孩子帶出來就是,小黎、小桓、你還有我,我們一家四口去代國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真的有新的生活嗎?錦月心中不禁擔憂,可看弘允從容沉穩的容顏,心中稍稍定了定。或許,或許她可以相信這個男人的。若這個世界上,她連弘允都不能相信、不能依靠了,那恐怕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了。
弘允安慰錦月不要害怕,輕輕擁她入懷裡。
天上弦月如鉤,細,卻明亮。
他們頭頂,梧桐葉子沙沙作響,晚風吹來,貼着他們的肌膚摩挲,帶來秋意寒涼,只有彼此的體溫能夠在寒夜裡彼此慰藉、陪伴、扶持。
“錦兒,我想認真問你一句話,請你認真的回答我,我會認真的聽,認真的記住,並且會當真。”
“你說吧。”
“你……”弘允頓了頓,捧住懷中女子小小的臉頰,在他雙掌中那麼嬌小玲瓏,他猶記得她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眼睛更明快、沒有那麼多思慮,雖缺少一些歲月沉澱的氣質,卻是他最期望的單純幸福的模樣,若可以,他真希望能夠讓她永遠過十五六歲時那樣灑脫恣意的日子。
“錦兒,我想問你,你可願成爲我真正的妻子?爲我生兒育女,攜手此生。”
短短一句話,弘允卻覺得彷彿已經將他這輩子的勇氣,都用上了。
錦月愣住了,不想弘允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他從不會這麼直接的問抑或要求什麼,大約,他太懂她,明白她的答案會差強人意,不會讓她爲難。就像現在,他知道她會答應,所以才問吧。
錦月在一瞬間心中劃過萬千感慨,揚眸看着清淺月色下的男人,輕輕在他臉頰落下一吻。
那麼輕,弘允卻如遭雷擊,渾身僵住,心卻在僵硬軀殼裡猛跳了幾下。
“我們一起走過風雨,這些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已經勝過所有了,弘允哥哥,我早就是你的妻子……”
弘允內心幾乎狂喜,可他是性格從容的男人,面上只是一直展顏微笑,擁着錦月不肯鬆手,聲音激動得有點發顫。
“我知道自己給不了你驚心動魄與刻骨銘心的心動纏綿,但我保證,弘允哥哥會盡所能給你好的生活,讓你快樂。往後我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爲你、爲我們的家奮鬥。”
他一出生就是高貴的嫡皇子,想要什麼應有盡有,可現在不同了,他想要的一切,都要拼命去拼搏。但,擁抱着錦月,弘允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消沉的這近一年的歲月,他忽然找到了新的方向。
“錦兒,不論何時何地,我心依舊。我愛你。”
他高,錦月踮着腳尖、仰着下巴才能堪堪能放在他肩膀上,感受着弘允身體的輕顫與從未有過地緊擁。
沒有那樣驚心動魄、刻骨銘心的感覺,也能相愛的吧,錦月心中說着,或許過日子,就該是這樣溫情細長的,不是如和弘凌在一起那般,每一日、每一個眼神都驚心動魄蕩氣迴腸,愛得熱烈兇猛,燈蛾撲火,兩敗俱傷。
☢ttκan☢¢ ○
“夫君。”
錦月輕吐二字,弘允又是一怔,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與錦月目光相接,清俊的眸子裝着半彎月光不住閃爍。
顧良娣在自己的“秀蘭殿”裡暗暗氣得發瘋,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走,摔了一地的瓷杯瓷碗猶不解恨,死命撕扯着手絹子重重坐下。
“可恨尉遲錦月,看宮裡皇上對她沒興趣了,又想回來抓住代王了,代王也當真心胸大度,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還不將她下堂了去,這都四日了,每夜宿在她房中,半步也不踏入我地秀蘭殿……”
顧良娣越說越委屈,說到後頭趴在黑木茶桌上大哭起來。
奶孃趙翠娘也是着急:“按理說代王不應該連着四日不來的,是不是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在帶往跟前說了夫人的壞話呀!”她一拍手,“若是如此,那可就不妙。”
顧良娣一把鼻涕一把淚擡起臉。
“一定是尉遲錦月,除了她還有誰?綠環被她當衆趕走,這是狠狠給我一耳光啊,她先將我的左膀右臂卸了,現在開始折騰我了,好狠毒的心思!”
她說話成分有誇張,趙翠娘自不會在主子氣頭上時揭穿,順着話道:“哪家的妻妾不是看着和睦,背地裡鬥得死去活來的,夫人不得不防着王后啊。現在代王沉冤得雪,許多地方也不一定非要用老侯爺了,夫人全靠得自己籠絡住代王的心思了。”
顧良娣經此一提醒才止住了無釐頭哭泣,抽抽搭搭想了想。
“奶孃說得是,爹爹畢竟只是個小小千戶侯,只是恰好與替趙王做事的臣子交好能在洗雪冤情之事上使些力氣,現在巫蠱之案已經塵埃落定,我是該仔細了。”
她手絹捏在心口徘徊,思及王后近來得寵很是心慌,精緻妝容哭花了也顧不上。
“奶孃,我必須尋些靠得住的依靠,王后在朝中有個不得了的祁陽侯哥哥,我卻只有個千戶侯爹爹,爹爹只有個虛銜,不如祁陽侯在朝中有實打實的官職,況且我還只是個庶女……”
趙翠娘從桌上捧來首飾盒:“夫人不怕,您已經有個現成的了,只需您在努力些就可以收到更多眷顧……”
顧良娣打開錦盒,累金絲串紅寶石石榴釵在紅錦盒裡熠熠生輝,在細紗燈下光華流轉、璀璨奪目。
顧良娣立時轉憂爲喜,勾脣笑了聲捧住寶釵:
“還是宮廷御物好,瞧這光華,我那滿箱子嫁妝首飾跟這一比,簡直如破銅爛鐵不值一提。太皇太后賜我如此寶物,我是該盡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出去看了個燈會,回來堵在路上了,大家元宵節快樂!
南方彷彿不太看重元宵,不過作者君所在的城市在北方,今天從早上到這會兒煙花就沒斷過,整個空氣都是火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