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飄灑,整個長安在細雪中朦朧,安靜,滿城屋舍青瓦都蓋上一層雪白。
昭珮殿的屋檐零星掛了幾條冰棱子,秋棠和靜樹二人匆匆從昭珮殿大門進來,一路掠過正有幾個侍女掃雪的庭院,朝錦月的寢殿走。
侍女進屋通稟後,片刻門開、又有人打了簾子,二人趕緊鑽進去。
錦月正在看一卷古藏竹簡,她一邊看,一邊聽二人將尉遲飛羽修繕後陵進度通稟了一遍。
距離尉遲飛羽自請皇帝任命,挑起修繕後陵通道重任已過去兩日,這是第三日,今夜子時一刻便有人檢驗,若完成自是加官進爵,完不成恐怕人頭難保。
“這個計劃雖已在我腦中演練了千百次,但計劃總是難趕上變化,天氣惡劣、勞工行動遲緩,又有尉遲正德縮減勞工口糧、造成工人牴觸罷工。”錦月放下書卷起身,來到窗前呼吸了口新鮮空氣,微微莞爾,“幸好飛羽兄長人才出衆,智謀周全,都一一化解,否則真是我害了他,娘在天之靈定將我怪死了。”
周綠影是錦月生母當年的貼身侍女,尉遲飛羽嶄露頭角她十分高興,笑道:“小姐多慮了,白夫人寬宏豁達,善解人意,知道小姐是爲了給她和小黎公子報仇,爲大公子前途,才鋌而走險有此一招,不會怪罪小姐的。”
“我娘,應該是個聰慧過人的千金吧?”每每撫摸着腹中的小生命,錦月便在想二十多年前她的孃親是否也是如此每日爲她而遭罪孕吐,受着苦,卻又笑着期盼她的出世。
提起舊主,周綠影眼睛泛紅,笑中帶酸:“夫人出嫁前在幾個千金中最受交州王寵愛,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真是心尖尖上寵的女兒。”
錦月一嘆:“這樣尊寵、聰明的女子,卻嫁了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尉遲雲山妻妾成羣,娘千里迢迢嫁來京師所爲哪般啊……”
“小姐有所不知,彼時太尉還不是現在這模樣。當年太尉還是個三品將軍,英姿颯颯,對夫人千依百順,爲了見夫人一面,從京師只乘一匹單騎千里追來交州,一北一南奔波千里,夫人被他所感動才同意下嫁。”
錦月吃了一驚。千里追尋,必然是真的有感情,纔能有這麼大的勇氣和毅力直追南下吧。可後來,纔不過兩三年,就蹉跎得所剩無幾,所以這感情,當真容易啊。
交州在大周之極南,是開國皇帝封的異姓王白氏一族,由於太遠,並不好管理,十多年前,也就任其獨立成了小國。
也就是說,現在大周與交州已是兩個國家了,國主正是錦月素未謀面的外祖父,白覆。
上官氏品貌、才情都不低,卻只是作爲陪嫁媵妾同她娘一起嫁往京師,當時錦月便趕緊生母的身份不一般。
“一個女人再美好,嫁錯一個男人就足以毀了她。”周綠影有感而發道,而後一擦眼淚對錦月笑道,“幸好小姐嫁對了人,五皇子是心中有堅持的人,不會像尉遲大人那樣隨着時間、環境、官位的改變,就變了心。”
錦月微微沉吟後道:“是,五皇子是世間難得的好男兒,所以,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與他白頭偕老。不是我這樣已經滿心瘡痍的女人。”
主僕幾人正說着陳年往事,不想說曹操曹操就到,侍女便來說,尉遲雲山在承雲殿,向弘允求見皇子妃一面。
不管私下關係如何,尉遲雲山名義上是尚陽宮的老丈人,這是事實,所以來見錦月是可以的。
先是東宮叛變而未帶走尉遲家,而後,尉遲正陽剛被革職丟家裡聽後進一步發落,尉遲府中的日子定然是不好過,這不用錦月深想也知道。
錦月在承雲殿見了尉遲雲山。
才一個多月不見,他頭髮竟白了許多,眼下是徹夜難眠留下的青黑,凶煞的氣息也弱了下去有些強撐,看來的目光亦顯疲憊。
“錦月,正陽已經毀了,正德也牽扯在後陵的案子里正被調查,婉容都病了七日下不了牀了,你,你何時才肯收手啊!”
錦月心中那絲血脈相連的觸動、心軟,在尉遲雲山這句話脫口的時候,全數冷了下去。“一個多月沒見,太尉第一句話不是聊表思念,而是爲惡人求情而質問於我,太尉可真是位好父親!”
尉遲雲山連日來擔驚受怕寢食難安,聽錦月的諷刺立刻忍不住凌冽的脾氣,家裡上官氏等人對他無不是討好,唯有這個女兒對他次次頂撞。
“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他有些惡聲道,眼睛熊熊烈火燃燒,“你可知你現在做的一切是在毀了我們的父女親情,在毀尉遲家?”
“什麼父女親情,尉遲太尉與本宮之間除了仇恨還有什麼親情!”錦月溫柔的臉陡然一怒,直視尉遲雲山,眼神的凌冽不亞於他的。
“在你包庇上官氏母女母子,縱容他們害小黎的時候,我們的父女親情就已被你親手燒成灰。你不配做我父親!我的父親,至始至終只有蕭恭蕭大人一人,也就是那個幫你養大女兒,卻被你恩將仇報害了滿門的蕭大人。”
尉遲雲山有些被震住,這張年輕的臉眉目間與自己有相似,尤其生氣憤怒的時候的眼神,和自己彷彿如出一轍。這,確實是他的女兒。
尉遲雲山語氣不禁軟了下去。“不論你承認不承認,秀秋是我的妻子,你身體裡流着的都是我尉遲雲山的血液——”
錦月忽然哈哈笑着打斷,笑容具是諷刺:“妻子?你有什麼資格提孃的名字?若不是你的縱容,你的昏聵,你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母親怎會被上官氏陷害,被你一封休書趕出府去,害得我們母女顛沛流離,害得我活成今日的樣子!”
尉遲雲山語塞,看着錦月雙眼充滿憤怒的眼淚盯着他,有些心虛,更是背心發寒,彷彿什麼反駁的話,都在這雙明亮到能夠洞悉所有的眼睛面前無力了。
錦月橫袖一擦憤恨的淚水,別過臉冷道:“上官氏害了母親,將母親與尚未出世的我趕出尉遲府,而你,又親手陷害蕭家,再次毀了我的第二個家!你們狼狽爲奸,當真是般配,現在你有求於我纔來向我示弱……”
錦月口中緩緩吐出二字——“晚,了!”
尉遲雲山腿顫了顫,不覺被錦月冷漠的眼神看得後退了一步,許久纔回緩了血色:“你娘是我負了她,但我並非有意。”
“我不信你二十年都沒有懷疑過娘是被人陷害的,是你,睜隻眼閉隻眼,不願多事爲娘討回清白!或者,呵,你根本是捨不得上官婉蓉母女吧。你的良心,當真是黑的!”
尉遲雲山閉目,深深嘆了口氣,是,他是不想多事去翻那樁陳年舊案,更是,不敢去面對,自己負了秀秋這個事實,所以一直選擇忽略。
“當真,不能和解嗎?”
錦月冷臉道:“可以。除非娘白骨生肉、重新活過來,活着,上官氏血債血償,我可以考慮。”
尉遲雲山盯着錦月驚詫得倒吸了口涼氣。
“好,好,好!”尉遲雲山到底是數十年的大將,氣勢非同等閒,“這條路,這條路是你自己所選!今後,也非怪我這個做父親的冷血無情!”
他說罷便大步走,錦月聽出他話中有斷絕父女親情的意思,不過,也無所謂,本無親情,說開了也好。
尉遲雲山背影頓住沒有回身:“正陽、正德幾乎是被你給毀了。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謀劃這場行動?”
“從我決定復仇開始。”
“出嫁前?”
“這些你不需要知道。”
尉遲雲山只覺後背一陣戰慄,兩個月的謀劃,便將他兩個得意的兒子,和一個皇子拉下了水。這個女兒,當真不可小覷,不,是可怕,和百年前把持朝政的陳太后一樣可怕。
尉遲正德在升任太倉令之前便在將作大匠手下做事(將作大匠是負責修繕陵墓的官員),他雖不好色,卻是好貪。
弘實偷賣木材也給了將作大匠一干人好處,尉遲正德雖不是主犯,卻是從犯,哪怕不會有性命之憂,前途是毀定了。
夜晚,錦月直等到子時,得到消息說尉遲飛羽在三日之內修繕好了後陵通道,明日太皇太后可以出殯,才安心。
正要睡,周綠影喜滋滋捧着一封字跡工整的報喜信進來:“小姐,飛羽公子送信來給您報喜了。”
錦月一喜:“快,給我看看。”
尉遲飛羽三日來都沒送信兒來,應當是一直繃着神經做事,這才鬆口氣,第一時間來向她報好消息。
“兄長字跡略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奚官局檢查的結果應當十分合意,這回高升應當沒有問題。”
“呀,這真是太好啦小姐,飛羽公子這下封了三千戶侯,往後前途不可限量。小姐聰慧無雙,當真是公子的軍師伯樂啊!往後小姐在朝中有飛羽公子接應,也不至於做事束手束腳。”
“嗯。”
錦月這才安心去睡,修繕後陵這事初步完成了,接下來就是看飛羽兄長如何查出揪出宣徽殿與尉遲正德一干人,繼修繕後陵一大功勞後,再立一大功。
這一大功勞,纔是最要緊的!
接下來尉遲飛羽進展順利,按照錦月所說的,從賈府黑市倉庫的木料入手來查,果然一查一個準。
太皇太后下葬後的兩日,便將弘實爲首的涉案人等名單送到聖前,尉遲正德之名字也在其中。
一衆或爲求自保、或有頭無腦而推諉的官員當中,只有尉遲飛羽請纓,並完成得極好,皇帝大爲讚賞尉遲飛羽的辦事速度和能力。
“你能力出衆,鐵面無私,朕竟然才發現身邊有這樣的人才,當真是朕疏忽了。你且回去聽候旨意,朕此番必定要好好地重賞於你!”姑姑秋棠將從大乾宮打聽到的皇帝的原話,一字一句說給錦月聽。
錦月大喜,從圈椅上站起來:“太好了!這事辦妥,哥哥纔是真的嶄露頭角,往後朝中任誰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瞧把你高興得。”門口忽然傳來弘允的聲音,錦月循聲望去,果然是弘允來了。
他站在門口微微含笑,身上的藏青色袍服換成了更加尊貴的玄黑金色紋袍,高冠玉帶,英姿颯颯。黑狐毛披風和頭髮上落着幾片薄雪,平添幾分霜氣,不過很快被室內的溫暖融化,也或許,是被他衝錦月暖然的笑意而融化。
侍女姑姑們見他來,都知趣出去了。
錦月收斂了些剛纔張牙舞爪,面對這樣一個優雅的男人,任哪個女子也會不由自主嫺靜下來。
“你來了?怎麼也不讓人通稟一聲,我這滿臉陰謀的模樣,只怕都落入你眼底了。”
弘允並不在意,自顧自寬披風,卻怎麼也解不開領口的束帶,幾扭幾扯,竟拉成了死結……
他微微尷尬,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地解釋:“天氣好冷,手僵得有點兒不靈活了。”
錦月忍着笑,顧着他面子並不點破。弘允會詩書會箜篌會兵法,但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慣被人伺候大的嫡皇子弘允,生活自理能力真是相當低。
“是很冷,下次就讓奴才幫你解了再放他們下去。”錦月說着上前幾步。
弘允忽然心口一癢,低眸見領口一雙素手靈活地將死結三兩下就露出鬆開之勢。這雙素手乾淨雪白,指尖透着淡淡粉色亮光,靈巧地活動着,而他的心此刻彷彿化身爲這個死結,被這雙纖纖素手翻來覆去、任她擺佈。
結打開了,錦月卻見弘允在看着自己發呆,有些不解。
弘允忙回神,暗暗發惱,趕忙收斂好發癡的模樣、恢復一慣的高貴自持,捉住錦月的素手,將她往門口拉:
“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可愛的小東西來。”
“什麼……什麼小東西?”
錦月剛脫口,便見外頭雪白的庭院中,一個拿着紙傘的侍女正牽着個穿着帶帽斗篷的小娃娃蹣跚走來。
至於爲何小娃娃是“蹣跚”,看他身上裹成球兒的保暖厚棉衣,就知道了。那穿得鼓囊囊地小傢伙像個球兒,慢慢滾近。
噗通,噗通!錦月心頭猛地一陣跳,呼吸幾乎凝結在心口。
小娃娃戴着斗篷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見他的小黑靴子在他屁股後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好像一串小饅頭。
“小……小黎?”錦月聲音止不住在顫。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今天作者君這兒大霾,心好累,哦不,肺好累。
大家的肺還好嗎 T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