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近一年的策劃、行動,爲徹底隱匿身份,方然前後付出了逾三百萬馬克的代價。
在這之中,大約二百萬馬克,用於波士頓和費城的兩座末日避難所,另有近百萬馬克的鉅款,則用來分批支付、收買聯邦龐大網絡體系中的若干名管理員、項目開發者和運維工程師,爲自己大開方便之門。
每一次的交易,價碼都不算低,方然倒並不太在乎,反而是交易前後的安全措施更重要。
以聯邦的三億人口之巨,活躍在IT領域的開發、運維人員也有上百萬。
按方然的推測,如果一位追尋永生者沒有誤入歧途,必定會投身IT,那麼可想而知,聯邦的絕大部分“同類”就潛藏在這百萬人之中。
基於這種考慮,在和同行們打交道時,方然很小心。
因爲他沒辦法在每一次交易前,都進行完全、徹底的背景調查,確認對方不是“同類”再合作,而只能相信這樣的判斷:
絕大部分同類,都會很低調,除非自身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否則一定不會先動手。
除此之外,在網絡如此發達的今天,這種交流、利用系統漏洞的行爲,每一天都在大量發生,彷彿高分貝的背景噪音,也很好的掩護了自己的行爲。
西曆1476年,踏出不歸路上的關鍵一步,方然的身份替身打造完畢;
托馬斯*安生,在人類世界的旅途,就此結束。
但是以聯邦社會的視角、從公開的渠道去觀察,那麼,“托馬斯*安生”卻仍然活着:
是方然的遠程操控,接替了他,繼續着每一天的生活。
發達的信息時代,人的行爲,社會的運行模式,都在不知不覺間嬗變,一點點偏離數千年來形成的軌跡,每一點微小的變化,並不起眼,但是長年累月的積聚起來,驀然回首,就會讓人恍若穿越了時代,置身於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異世界。
這樣的變遷,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沉浸其中,也分明能感受得到。
但要說利用這樣的變化,來做些什麼,就需要足夠縝密的頭腦,和相對超前的眼光。
今天的聯邦,絕大多數城市,乃至鄉村,居民之間彼此熟悉、頻繁走動的光景早已不復存在,街坊鄰里的密切聯繫,隨着老一代人的陸續辭世、或住進敬老院而成爲了歷史;取而代之的,則是基於網絡的、更頻繁也更浮躁的膚淺交流,每一個人都能控制自己對外界、他人所展示的內容,同時,也僅僅只能通過這樣一種被控制的渠道,去窺看對方的人生碎片。
虛擬社交的出現,發展,乃至極端繁盛,對托馬斯*安生這樣的大多數年輕人來講,都是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和一般人的印象相反,人類,至少絕大多數人類,即便在名爲“文明”的大集體中度過一生,他們的祖先,也早在數百萬年前就習慣於羣居生活,潛藏在DNA深處的獨來獨往特質,卻沒有被完全湮滅。
本質上講,從安全的角度考慮,生命體的獨行是一種優勢策略。
但是對人類的祖先——古猿而言,自身的孱弱體質,又迫使他們抱團取暖,直到演變出今天高度複雜的人類社會。
沉浸在同類構成的社會中,人的思想,早已習慣於這樣的生活狀態,叛逆的因子卻未消亡。
結果就是,在物質資料與生產技術近乎極大發達的今天,憑藉人類文明積累起來的,龐大而高效的生活維持體系,絕大多數人已不再需要頻繁與外界互動、與同類們打交道,也照樣能維持舒適、至少是湊合的生活。
生活帶來的壓力一旦緩解,公衆很快會發現,以外向、熱情爲標籤的聯邦人,
他們中的大多數,其實也只不過是在隨波逐流。
不同於所謂“黃金時代”成長起來、逐漸老去的那一代人,誕生在理想聯盟轟然崩塌、資本彷彿大獲全勝時代的聯邦年輕一代,他們所看到的,所見聞的,在每一天沉浸其中的社會現實,都充滿了變化,迷惘,緊張與彷徨。
他們眼中的資本,曾爲了對抗理想聯盟而虛情假意,對內披上溫情脈脈的面紗,現在卻一下子粗暴扯掉,向曾經拉攏的底層民衆張開血盆大口;經濟表面繁榮,基尼係數卻也隨之一飛沖天,馬克越賺越多,債務卻膨脹的更迅速,箇中原因,即使還看不透,每一個人也會樸素的感受到,人心不古,意識到這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冷酷。
不同於四肢發達的上一代人,新生代的頭腦,足夠冷靜。
他們知道,交際,人脈,不過是資源的變現手段,
他們也漸漸明白,外界,未必值得去接觸,人際交往,也並不是什麼頭等大事。
在聯邦社會中生活,冷眼旁觀,用不着親自體會,方然也能清晰的觀察到一樁樁世態炎涼。
最近若干年來,隨着聯邦社會形態的變遷,元旦的節日氣息,越來越淡,媒體熒屏上歌舞喧天,大多數普通民衆卻意興闌珊。
曾經隆重的元旦,現在也不過是一連幾天的假期,普通人,一邊窩在家裡吃喝玩樂,一邊圍觀那些仍抱着陳舊思維的遺老遺少,傻呵呵慶祝着他們臆想中的元旦,僅此而已。
元旦,冰天雪地的跨年節日,原本就是沿襲自聯邦農業時代的習俗。
在漫長的農業時代,生產力極不發達,一旦寒冬降臨,農作物的生長趨於停滯,人類活動也受到極大的限制,在相對最閒、最無事可做的冬季安排跨年節日,順便召喚一下在古人眼中未必註定會來的春天,就順理成章,而寒冷季節需要提前儲存食物、也有條件長期保存食物,讓元旦平添了諸多規矩,和熱鬧的忙碌。
然而時過境遷,在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元旦,就越來越成爲一個莫名其妙的存在。
既然是莫名其妙,客觀上並沒有任何堅持下去的動機和必要,當經濟寒冬降臨時,人們最先放棄的,正是諸如“元旦”這般、意義已不復存在的勞碌。
一方面是科學技術的極大發展,一方面是參與個體的身心俱疲,元旦的淡化,也就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