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璟瑤放鬆下來, 這才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現天已經快黑了。晚膳的時間已經過了，大殿上倒是有不少人, 大概是剛用過晚膳, 坐在一塊兒喝茶打發時間。她們見年璟瑤進來, 大家不約而合地停止了談話, 經過短暫的沉默, 之後才又聊起各地的風土人情。年璟瑤很警覺，知道她們方纔必定是在議論她了。她們現在卻已沒了方纔的熱情，大多隻是點頭微笑, 算是打過招呼了。其中一個秀女見年璟瑤朝她走過來，忙張手護住碟子, 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其他人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漲紅了臉, 慢慢將手指鬆開，底下卻是幾塊千層糕。她便是方纔邀請年璟瑤吃糕點的秀女, 其他人見她這副作派，不免要捉弄她。
“還吃？不怕撐了。這一季的袍子，明年肯定就穿不了了。”
“還看？！它還能跑了麼？”
“眼睛都快突出來了。”
她在一衆秀女之中身材略顯豐瘐，她又忌不了口，看到甜食更是停不了嘴, 但這並不妨礙她反脣相擊。
“喝你的茶吧。當心嗆着。”她又故意伸手到另一人面前, 將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咦, 你沒睡着啊, 我一直以爲你每天就沒有清醒過。”那人眼睛出了名的小，平時一笑, 眼睛就沒了，平日就算打起精神，也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樣子。
“噗”，卻是有人撐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年璟瑤在一旁看了，也是暗暗覺得好笑。她們平日鬥嘴歸鬥嘴，卻很少往心裡去，只是今日有些分外不同了，針鋒相對之中多了很多鋒芒，將往日的溫情脈脈撕得粉碎。
“璟瑤來了，你剛纔不是說要下棋嗎？”
“下棋很費腦子的，我人笨，一會兒睡着就不好了。”
“誰剛纔說要遛彎來着？”
“我今晚吃撐了，有些走不動。再說璟瑤還沒用過晚膳呢。總得讓她先用膳再說。”
這些人，不但態度大變，就連稱呼也變了起來。雖然現在這般說話，纔是她們以前說話行事的樣子，但年璟瑤在吃驚之餘，還是覺得有着淡淡的失落。年璟瑤雖然覺得剛纔的那些奉承因爲露骨而略嫌刺耳，但她終於明白，她聽見這些話的時候，心裡還是愉快的。人都是有好勝之心的，當有人圍着你打轉的時候，這種感覺真的很好。怪不得宮裡的人，人人都力爭上游，處在巔峰的人，的確可以領略到很多常人領略不到的美好。
“這是怎麼了？”碧荷提着食盒走了進來。
衆人立刻安靜下來，只這麼一瞬間，她們就從脣舌相爭的針鋒相對中退了出來，又換上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彷彿剛纔的鬥嘴，並不曾發生過一樣。
碧荷見大家還懂得息事寧人，便又道：“小主們剛用過晚膳，趁現在宮門還沒有下鑰，可以到院子裡遛個彎，消消食。大家都在宮裡生活，以後是要朝夕相處的，更應該和和氣氣氣。若是有什麼言語失和，也不應該放在心上。若是有什麼風吹草動，傳到和嬪娘娘那裡，又或者讓皇上知道，對各位小主的前程只怕不利。各位小主都是明白人，該怎麼做，奴婢也不敢多嘴。一會兒我會讓人準備菊花茶，讓大家都降降火。”
衆人三三兩兩地起身，或回屋，或真的出去走走，大殿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碧荷走到年璟瑤跟前，道：“小主餓了吧？我這裡幫你留了一份，到屋裡去吃吧。”年璟瑤一看，飯菜還是熱的，心下十分感激，道：“有勞姑姑了。”
碧荷道：“小主先吃飯吧。她們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年璟瑤一愣，道：“她們說什麼了麼？”
碧荷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漏了口風，忙道：“左右不過是一些閒話，先吃飯吧。”
年璟瑤低頭扒飯，扒了幾口，擡頭道：“好，先吃飯。不過一會兒姑姑可不要瞞我。”年璟瑤知道她們方纔在大殿上議論，雖然猜着大約未必是什麼好話，但心裡卻是好奇得緊。年璟瑤三下兩下就扒光了飯，又隨意地用了一點湯，便擡頭眼巴巴地望着碧荷。碧荷見她如此固執，心想這事兒卻也不好瞞她，早些知曉了，也好有個警惕。
“她們知道小主昨晚留在翊坤宮，便以爲小主先拔頭籌，早上便忙不迭地示好。這班小主，雖然入宮不久，卻也耳目衆多，晚膳的時候便知道小主你不過是在偏殿過了一夜。她們方纔在那裡還能說些什麼呢？不外乎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唄。”
年璟瑤有些委屈，道：“我平時也不曾與結怨，就連鬥嘴都不曾。”
“你們一起選秀，同時入宮，大家原本身份地位相當，現在有人越過她們了，她們心裡自然不如意。不過小主你放心，佟主子爲人寬厚，和主子處事公道，她們縱然不滿，也不能對你怎麼樣的。前朝萬貴妃謀害了皇帝多少子嗣，又暗地裡將妃嬪百般壓制，以致皇帝差點絕後，這樣的事情，本朝卻是從來不曾發生的。小主你放寬心吧。”
年璟瑤嘆了口氣，道：“這樣多累。”
碧荷道：“在哪裡都是累的。人活一世，誰也不容易。咱們聖上，是難得的明君聖主。他憐憫我們離鄉背井，身在宮中卻到底還是心繫家人，恩准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便可以出宮去。這可是莫大的恩德。皇上對我們宮女尚且如此，對各位主子們，更是沒得說了。各位妃嬪主子，經常能跟着皇上出巡塞外，雖然到底還是隻能在內苑，卻到底比悶在宮裡強多了。即便是良嬪、定貴人，這麼多年人，各種供給也是一樣也沒少過。”
“良嬪、定貴人她們是犯了什麼錯嗎？”
碧荷道：“這些事情，宮裡各人有各人的說法，個個都說得活靈活現，好像當時就在那裡似的。內情如何，誰又能知道呢？我入宮這麼久了，也不過見過良主子幾回。她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待人也很和氣。定貴人是出了名的好人，她當年是皇上身邊的宮女，如今十二阿哥也成年了，她今後也有得享福了。”
年璟瑤疑惑道：“她們這麼好，怎麼反而……”
碧荷笑笑，道：“我也是道聽途說，你也就姑妄聽之吧。我一向不在承乾宮當差，和良主子也不過只是見過幾面，我總覺着吧，她雖然待人和氣，但我瞧着她還是覺着有些害怕。我們心裡想什麼，她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至於定貴人……哈，她現在不是挺好的麼。十二阿哥已經成親分府了，小阿哥都有了。有子萬事足，宮裡的女人，老來有子女依靠，已經算得上頂幸運的，應該也沒什麼不滿足的。”
年璟瑤道：“看來很多事情，我都想錯了。”
碧荷近乎寵溺地微笑，“奴婢愚笨，只是在宮裡久了，知道的事情這纔多一點。小主你這麼聰明，等你在宮裡呆久了，很多事情自然就通透了。”
年璟瑤低頭道：“我一點都不聰明。昨天晚上，我幾乎犯下大錯了。”
碧荷聽她這麼說，不由地緊張，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聞小主陪皇上下棋，皇上之後心情好着哪。”
年璟瑤咬了咬嘴脣，她猶豫了半晌，這才附在碧荷耳邊，悄悄地將之後的事情說了。碧荷初時皺眉，見年璟瑤已是一副愁苦的樣子，忙安慰性地笑笑，道：“這也算不上是犯錯。宮裡低眉順眼的女子多了，偶爾碰到一些有秉性的，皇上只怕會覺着新鮮哪。你看，這事都過了一天了，皇上不也沒派人怪罪麼。只是以後可千萬別這麼着了。”
年璟瑤虛心受教，點頭道：“我知道了。和嬪娘娘也是這麼說。”
碧荷道：“和主子的教導，小主可千萬要記着。如今佟主子可是將宮裡的事情大部分都委了和主子，別看她眼下才只是嬪，如今在宮裡的位置可也不比惠主子她們低了。”
年璟瑤道：“我看和嬪娘娘年輕得很。她既要管宮裡的事情，又要照顧孩子，豈不是蠟燭兩頭燒？”
碧荷將食指抵在脣邊，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事可不能隨便亂說。誰說和主子底下有孩子的？”
“我以爲……”
“這事哪有什麼一定之規呢。她和孝懿皇后一樣，前幾年是有生下一位格格。小格格剛出生的，粉妝玉琢，漂亮得不得了。可惜雖然百般嬌養，最後還是沒了。”碧荷帶着一絲羨慕的語氣，“子嗣什麼的，都是命，得前世積福，今生才能求得來。小格格沒的時候，和主子哭了幾天幾夜，皇上接連幾個月去看她，這才慢慢好了。小主以後可千萬別貿然提起這事。”
“知道了，我都記下了。”
“小主入宮也有段日子了，現下宮裡查得緊，等過些時候，小主可以寫封家書，奴婢再託人送出宮外，這樣小主也不會每日這麼悶了。”
“現在不行嗎？二哥眼下可能還在京城，再過些日子，只怕又要到地方上任了。又得好幾年見不着人了。”
碧荷見年璟瑤一臉殷切期待的神色，卻也只能硬下心腸，道：“現在不行。前些時候，太子被廢，幾位阿哥都被請進了宗人府，幾位娘娘急得都病了。和主子已經嚴禁宮女太監走漏消息，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誰敢在這個時候以身犯險？”
年璟瑤心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聲音緊張得都變調了，道：“那現在呢？阿哥們他們怎麼樣了？”
碧荷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年璟瑤殘存的理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甲深深地陷了進去，掐出一個個很深的痕跡，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道：“時局竟然這麼不穩？”
碧荷道：“這只是一時。皇上英明睿智，什麼局面應付不了。你不知道，鰲拜擅權的時候，經常到宮裡頭，對着皇上咆哮。你看他最後怎麼着了？還不是讓一羣孩子給制服了。吳三桂造反的時候，京城裡的內應到處放火，在宮裡還能看到沖天的火光。那時候宮裡人心惶惶，皇上卻像沒事人一樣，每天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每日裡往朝堂裡一坐，哎，神了，久了大家也就不慌了。”
年璟瑤對宮中盛傳的這些掌故此刻是一點興致也沒有，她裝出認真聆聽的樣子，道：“那，現在是不是沒事了？”
碧荷小時候曾經在天橋裡看說書，那些說書人都是極能說的，此刻不覺學了他們那般的手勢，用力一揮手，“早沒事了，阿哥們已經回家了。倒是你……你對這些事情怎麼……”
年璟瑤見碧荷似乎起了疑，忙截口問道：“姑姑入宮這麼久了，想家嗎？”
“想，怎麼不想。”碧荷被觸動了心緒，自然也顧不上去追問，自顧自地說道，“我入宮已經十多年了。剛入宮那會兒，宮中一年一次的會親，卻怎麼輪也輪不上。第一年說你剛來，第二年又在那日子裡安排了極多的差使給你，差事做不完，自然不給你出宮會面，第三年又是如此。整整三年，我日思夜想，卻始終見不着親人一面。我看到別人去會親，心裡不知道多羨慕。宮裡頭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們要在宮裡發財，只要不礙着我們什麼的，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可是他們竟然把心眼用在了這上面，豈非沒有良心？家裡窮，我每月的俸銀大半都寄回了家裡，那有什麼錢鈔可以打發那些餓狼。人被逼急了，便也豁出去了。你猜我後來遇見了誰？”
“樑總管？”
“小主真聰明。那一日，我也是運氣好，遠遠瞧見了樑總管。我當時便衝過去，將他攔了下來。我當時又急，邊哭邊說，反反覆覆地說，我要見家人。樑總管一聽我的口音，就問，‘你是新安人？’我當時只知道哭，話都說不清了，只是一直點頭。樑總管又說，‘我知道了。’不久，我就見到了親人。”
年璟瑤有些難以相信，這個樑九功在京城裡的風評不佳，連她都有耳聞。胤禛託他辦事，可是費了好多的銀子，他竟然會有如此仗義的一面？
碧荷瞧出她的意思，道：“樑總管的爲人，暫且不去說他。也許同是新安人的緣故，他當時確實幫了我一把。這個恩德，我是不會忘記的。”
年璟瑤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不信，只是覺得這事有些出乎意料了。”
碧荷也絲毫不介意，道：“我知道這事兒說出來挺讓人難以相信的，但它的確是真的。家裡田少，爹孃日夜在田裡勞作，也收成不了多少嚼頭。不得已，幾個妹妹，陸陸續續都賣給了別人。如今家裡只剩下最小的妹妹，她小我十二歲，剛好少了一輪，如今也該和小主一樣大了。”
年璟瑤道：“姑姑一定很想見她。”
碧荷不知何時已經閃着淚花，道：“誰說不是呢。別看她人小，人卻很機靈。有一次我們出去玩，她翻到田埂裡去了，我們剛跑過去要撈她，她已經從田埂裡爬起來了，手裡還順手抓了一隻蟲子，正拿在手裡玩呢。”
年璟瑤皺眉，道：“我小時候就不曾碰過這麼好玩的事情。”
“那是小主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真正苦的日子，你都沒經受過呢。”碧荷已經收拾了情緒，又從碗裡盛了一碗湯來，道，“現在故事也聽完了。這碗湯小主總該喝完吧。”
碧荷近乎哄誘地讓年璟瑤喝下了那碗湯。碧荷正在一旁收拾，卻忽然聽到門外有敲門的聲音。碧荷上前開門，門外的陳玉蘭見着碧荷像是有些意外，躑躅了一下，沒有邁進來。碧荷已經回身將食盒提走了，經過陳玉蘭身邊時，笑着對她說：“小主快進去吧，和璟瑤小主說說話。”
陳玉蘭微微欠身，這才進門。陳玉蘭出身寒微，平日裡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先看旁人的眼色，惟恐自己惹得他人不快。這種畏縮的性格，原是不討喜的。好在她雖然行事失於怯弱，人卻心地單純，從不費盡心機地算計別人。宮裡面聰明的人比比皆是，像陳玉蘭這般溫和無害的人，年璟瑤也樂於親近。
“姐姐，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們早上還好好的，一個個都說姐姐的好。到了晚上，不知道她們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昨天晚上姐姐好像讓皇上不開心了。是真的嗎？”
宮裡的人就是這麼現實，你得聖寵的時候，大家就把你捧到天上去；你失寵的時候，她們又立刻逃得遠遠的。這也許也是宮裡的人的生存之道。年璟瑤有些無奈地笑笑，道：“我不是告訴了你麼。昨晚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
年璟瑤說的話，陳玉蘭沒有半點懷疑，她高興地說：“我當時心裡就想，怎麼會呢？姐姐這麼聰明？”
聰明麼？年璟瑤有些惘然了。宮裡誰纔是真正的智者呢？就算是智者，會不會有利令智昏的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