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風暴遠比想象中來得猛烈。
真相也遠比想象中的觸目驚心。
原本只說是詢問, 胤祉平素是與胤礽走得最近,皇帝既然廢了太子,黨附太子之人, 皇帝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最後胤祉卻意外被拘執了。但凡知道一點內情的官員個個噤若寒禪, 一下了朝, 便閉門謝客, 惟恐自己沾上一丁半點, 累及自己多年打拼下來的仕途,更怕保不住自己項上大好的頭顱。
風暴尚未席捲至京師,大家便已經聞到了血腥的氣息。這樣朝野震動的大事, 胤禛自然關切,他日日等待着胤祥的書信, 可惜, 自從廢太子之後, 胤祥一直無隻字片語傳來。
今晚的月色分外的皎潔明亮,籠得萬物似乎罩上了一層冷冽的光。月色再是美好, 也註定要被辜負,皇城內外,只怕沒有人有欣賞的閒情雅緻。
已是深夜,原該是萬籟俱寂的時候,此處卻燈火通明, 細語不斷。
“真是沒想到……他怎麼看也不像——何至於被拘了起來。若細細追究起來, 有哪一個可以全身而退。”
“哎, 怎麼扯到自己人身上來了。好好地別觸黴頭。”
“我們可什麼也沒——做。”
“現在不是大發感慨的時候。眼下還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們去做。”
“兔死狐悲, 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說不定哪天——”
“哎, 你又來了。”
“眼下的情形不是好事麼?你怎麼反倒揣起一副菩薩心腸來了?此時後悔已是來不及了。”
“誰說我後悔來着。我說說而已,怎麼, 還不興我說話了?”
“我幾時不讓你說話。他從來不曾站在我們這邊,我們何至於去爲他去擔心?”
“就算如此,平日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好歹是有一些情份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哪裡還能顧得到這一點?若是這回出事的是我們,有誰肯爲我們說上一句話?”
“這是怎麼了。一個一個地這麼咒自己。也不嫌不吉利。”
“好了,莫要吵了。放着這麼多的大事不管,卻爲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鬥嘴。”
“如今已是草木皆兵,但凡沾上一點,就別想全身而退了。”
“這話說得沒錯。其實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對我們來說,倒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
“莫要忘了,樑九功身上,還大有文章可做。”
“樑九功是隻老狐狸,他一心向着太子,絕不招惹別的麻煩。誰會和他有多大的瓜葛呢?”
“無中可以生有,小題可以大做。眼下在他身上,就有一着漂漂亮亮的好棋。只不過,這次難免傷及某人,我怕我們當中有人會不捨得。要是到了關鍵的時刻心軟,前功盡棄是小,說不定連我們自己也被搭了進去。”
“……一切各有天命。我……我斷不會——爲了自己的一點不捨,而耽誤了大事。我一切都聽大家的。”
“好。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大家打起精神來,我們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當初旨意下達的時候,皇帝的心已是灰了一層。
爲什麼非要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胤祉是他心愛的兒子之一,溫文爾雅,滿腹經綸,他的爲人,應該是纖塵不染,若說他捲進齷齪的陰謀裡,皇帝實在不願相信。但他又無法斬釘截鐵地確認他的清白。畢竟,胤祉與胤礽之間的瓜葛甚爲曖昧。
皇帝幼時承教於孝莊文皇后,他從小得到的教育,便是不可以感情用事。他素來是個聽話而好學的孩子,這一點他一直銘記於心。他處理朝政多年,歷經風浪,每次都能化險爲夷,絕非只是僥倖。防患於未然,一向是他處事的原則。更何況,拘執,也只是權宜之計。
皇帝不止一遍地安慰自己,清者自清,倘若胤祉無辜,往後的日子裡,爵位、佐領、田莊,他自然會加倍地補償他。若是——若是他真的參與了什麼,此時查清楚,總比將來不可收拾來得好。
垂釣,是皇帝最愛的消遣之一。皇帝的耐心夠,只要有精緻的魚餌,每次都收穫頗豐。每釣上一條魚,皇帝都在心中感嘆魚的膚淺與愚蠢。這回,皇帝再做一名垂釣者,而皇帝這次所用的魚餌,有着絕對的吸引力。太子之位是最誘人的餌,多少人爲了它伺機而動,如今這個位子已經空了出來,有心爭而食之的絕不會無動於衷。皇帝冷眼瞧着,等着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先跳出來。
人,有時並不比魚聰明多少。
尤其是利令智昏的人。
迫不及待來咬這個餌的是胤禔。
胤禔突然的殷勤是顯而易見的,噓寒問暖,跑前跑後,活脫脫就像戲臺上的跑龍套。英勇,在戰場上是極優秀的品質,但若是把它挪用到了其他地方,就有些變質了。曾經在戰場上英勇作戰的胤禔,此時也是不管不顧,義無反顧,眼神熱切得像着了火似的,只差沒在腦門印上“志在必得”四字。這個兒子的能耐,皇帝是再清楚不過的,眼瞧着他戲臺上小丑般地上竄下跳,內心默默地修正對他的評價。早先還是“勇氣有餘,沉穩不足”,如今早換成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從來不曾對他抱有過多的期望,現在連曾經的那點希望都收回來了。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心中有了執念,會做出這樣的醜態。皇帝心裡厭煩,漸漸地很是鄙薄他。這樣的錯覺是極危險的,想狠狠地摑醒他,卻又擔心他受不了太大的打擊。——縱然不再期待,他畢竟還是自己的長子。
小的時候,兒子們溫順如貓,乖巧懂事。漸至成年,他們磨利了自己的爪牙,好勝的本性展露無遺。不甘人後,不免就會想入非非。皇帝無奈地想,自己辛辛苦苦地培養的這一羣兒子,難道只是讓他們用來算計自己的兄弟麼?而自己,究竟要親手毀了多少個兒子,這件事情才能罷休呢?
狂怒之後的皇帝恢復了他一貫的冷靜。現在到了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遇事退縮,從來都不是他的處事風格。
樑九功行宮的住處及京裡的宅子早就已經查抄了,前些時候皇帝心煩意亂,並未處置,此刻便吩咐道:“ 樑九功那裡怎麼樣了?”
魏珠並不知道方纔發生的事情,卻瞧見皇帝眼底透着一絲倦意,眸光又多了一層森冷之意,暗自膽戰心驚。樑九功行宮的住處正是魏珠帶人查抄的,此刻忙躬身道:“奴才找了一個清靜的地方,派了幾個妥貼的人照顧樑總管,閒雜人等不能靠近。一應物品,俱都封存,皇上可要過目?”
“那就瞧瞧吧。”
“是。”魏珠躬身退出。
不一會兒,便親自端着一個盤子進來,卻也只是一些珠寶古玩。珍珠、翡翠、古玩累次堆在一起,竟也讓斗室生輝。
皇帝只是瞥了一眼,便問道:“書信呢?”
魏珠垂首道:“奴才曾經細細搜過,並不曾看到隻言片語。想來藏在別處也說不定。或者,奴才派人去樑總管那問問?”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不必了。想是燒掉了。”
樑九功嗜好珠寶古玩,皇帝也是聽說過的,只是料不到私藏如此豐富。樑九功平日那麼謹慎當差,圖的也不過是榮華富貴吧。這麼一想,盯着魏珠的目光便複雜了起來。
“這些日子他都去了什麼地方?”
“奴才查過,這些日子樑總管除了在宮裡當差,便是出入賭坊。前些時候,似乎還去了四阿哥府幾次。”
是夜,十三阿哥胤祥奉召入殿。皇帝摒退旁人,一夕長談,內容無從知曉。
次日,飛騎從行宮出發,八百里加急奔赴京師。未幾,大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俱皆□□。胤礽、胤祉已然被軟禁,除卻五阿哥胤祺,年長的皇子竟無一倖免。
一時朝野大譁,人心惶惶。
宗人府宗令子時接到皇帝手諭,連夜趕到宗人府,調撥人精幹的屬員,爲防止出紕漏,更是三令五申。醜正時分三撥人馬同時出發,深夜裡馬蹄得得,掀起滾滾塵煙,沿途不知道驚擾多少美夢。
宗人府府丞深夜造訪四貝勒府,說明了來意,出示了宗令親自書寫的手令。胤禛面色白了白,卻也還鎮定,問道:“總有原因吧。”
□□太宗時期宗室親貴舒爾哈齊、阿敏也曾被圈禁過,但當今皇上自登基以來,對宗室一向禮遇,府丞也是第一次承接這樣的差事。這是一件要命的差事,幹得好,也不會有什麼打賞。若是出了差錯,便是掉腦袋的事情。他內心惴惴,行事更加小心謹慎,什麼也不肯多講,只是道:“聖旨上並不曾言明,四阿哥見諒。”
“只是我一人麼?”
“不是卑職有心隱瞞,皇上的旨意,四阿哥方纔已經聽得明白。其他的事情,卑職並不曉得。”
胤禛見他口風很緊,也知道他怕擔着干係,便點了點頭,“容我收拾一下。”
府丞卻站了起來,擡手阻止道:“聖旨上言明,片刻不得延誤。隨身的用品,府上可以稍後送去。皇上請四阿哥在宗人府小住片刻,請四阿哥不要爲難卑職。”
府上的人早已察覺不妙,着人通報了福晉,那拉氏跌跌撞撞地趕來,也顧不得外客在場,一眼望見胤禛,幾乎哭了出來。胤禛聽着她壓抑的哽咽聲,“說兩句話總可以吧。”
府丞微微欠身,退到一旁,“不敢。四阿哥請便。”
胤禛上前,輕拍她的肩,道:“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待查清之後,便沒事了。你不必太過憂心。我不在的這幾日,府裡就全交給你了。府內的事情,可以讓傅鼐幫忙。凡事不可輕舉妄動。你可要記住了。”事出突然,唯有揀了要緊的話說了。
胤禛一開口,那拉氏便忍不住落淚,只覺得天的一角幾乎是崩塌了,除了機械地點頭,已是說不出話來了。
胤禛心亂如麻,府丞站在不遠處,眼睛時不時地往這邊瞟,末了實在等不得了,便輕咳了一聲。胤禛無奈,只得隨他去了。從銀安殿到正門,距離並不太短,但見兩旁的侍從俱都黯然垂首相送,更有一些小丫環背轉了身子在抹眼淚。胤禛便頓了腳步,對一直默默跟在他後面的傅鼐說:“這裡就都交給你。你和他們說,什麼事兒都沒有。讓所有人都拿出點出息的樣子來。我不希望回來的時候還看見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
傅鼐大聲道:“是。爺放心。”
傅鼐一直送到了門口,胤禛推開了他的攙扶,自己踏上了馬車。站在馬車之上,只覺得漫天的黑暗似乎將一切吞沒,胤禛咬了咬牙,目光四轉,便瞧見胤禩的府邸也是燈火通明,門前也停着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
彷彿是同病相憐。
閒暇的時候,胤禛偶爾也會養花逗鳥。籠子裡的金絲雀,它所有的天地便只有籠子那麼大,每日除了吃食,便是逗主人開心而已。縱然它羽翼健全,也再也不能飛了。胤禛不曾料到,自己有遭一日也會過着這樣的日子。
宗人府早將屋子收拾好了,錦被軟枕,倒也不曾苛待。只是屋裡空曠得厲害,除了一張牀,一方矮几,一盞燈,一個茶壺,三個茶杯,便再沒有其他了。胤禛剛一進屋就極爲不適。絕不是因爲這裡環境太差,胤禛也曾隨軍打仗,當時的條件比現在更艱苦,可情況卻是天壤之別。當時他是天上自由的雲彩,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鷹,是草原上最聰明的獵人,而如今,他只是困獸,沒有自由,甚至命運未卜。
府裡很快就將東西打點好,很大的一個包裹,裡面的東西略顯凌亂,顯然是已經先搜過了。
--宗人府顯然是奉了嚴旨的,絕不允許任何消息遞進來。胤禛的心不免沉了沉。
胤禛素來不耐熱,此刻額上已經都是細密的汗珠。包裹裡除了衣物汗巾之外,是還夾了一把蘇繡的綢扇。胤禛一邊搖着扇子,一邊思考着自己眼下的處境。
方纔鬧哄哄的一片,他根本來不及細想,此刻這麼一琢磨,也生出吉凶難卜的憂慮了。太子被廢,胤祉被拘執,緊接着,他自己又莫名地被軟禁在宗人府裡。
--只是,胤禩爲何也被圈了起來呢?
這中間,莫非是有着莫大的關聯?太子的行徑,他也有所風聞,廢儲,並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情。胤祉和太子向來親近,此刻受了牽連,也在情理之中。他待太子,向來不遠不疏,何至於飛來橫禍?是有人栽贓嫁禍,抑或是別的原因?
閒來無事,胤禛將這件事情裡裡外外想了無數遍,卻還是想不透。想得煩了,天氣又這麼燥熱,不免又發了些阿哥脾氣,茶杯不知失手打碎了多少個。負責看守的人倒極是好脾氣,茶杯碎了,打掃過了,便又送上新的過來。甚至每天都會過來問問,要用什麼膳食,只要力所能及的,都一一滿足。
只有一樣,筆,是禁絕的,連帶着看書,也是不允許的。宗人府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每天這麼困在斗室之中,也會食不知味。胤禛從來都是隨皇帝遊歷慣的,每天這麼呆着,着實是夠嗆。日子久了,便自己想出了一些消遣出來。沒有筆,這也無妨,用手指醮着茶,一點一點地默寫經書,這麼一來,心境倒是平和了不少。
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了腰上的香蘘,心就縮了一下。越是寂寞,思念就越是跟隨。
雖然早已死心,但卻無法忘卻。心底從來不曾後悔過,只是怨恨上天不肯成人之美。一線之差,紅牆內外,阻隔住了所有的希望。
憶及往事,思慮起伏,生出了無數的隱憂。--莫非已經東窗事發了?
當日雖然做得隱秘,府裡的人也不會多嘴,但在衆目睽睽之下救人,自己又錦衣駿馬,何等地引人注目。只怕稍一打聽,就不難猜出來龍去脈。更何況,自己府邸旁還住着個事事精明的胤禩。背脊上立時竄上了一陣寒意,額上冷汗淋漓,不禁擔憂起她的安危來。
宮裡並不如佟貴妃所期待的那般密不透風,行宮裡的消息到底還是傳進了皇宮,榮妃一急之下便病倒了,竟是病勢洶洶的樣子。和嬪一面挑了最好的太醫給榮妃診病開方,一面暗地裡盤察了出入榮妃寢宮的人,卻沒有什麼收穫。這些妃子們在宮裡經營了多年,有的是傳遞消息的辦法。和嬪也不指望能夠一蹴而就,經過這麼一番動作,大家彼此都收斂了很多。至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相繼被□□,整座皇宮立時一片死寂,便是宮中供人使喚的雜役,亦是輕手輕腳,唯恐惹上了滔天之禍。惠妃這次是真的病倒了,德妃、良嬪也傳出身體有恙的傳聞,佟貴妃攜和嬪殷勤探視,對她們頗多照顧。一時之間,太醫出入各個宮院,御藥房裡日夜煎藥,倒成了宮裡唯一熱鬧的風景。
一頂軟轎落在了宮門外,便有侍女掀了轎簾,另有兩名侍女扶着一盛裝女子步出。但見那女子低眉斂目,正是一副標準的大家模樣,偶爾回眸時,卻見她眉目間頗有飛揚之色。後面有兩個丫環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盒子盛着的,是芙蓉白玉糰子和百合紅棗粥。
宮門內一年長的嬤嬤急急地趕了過來,口中稱道:“給十二福晉請安。”
預備入宮請安的正是十二阿哥的福晉富察雨晴,她親自攙了那人一把,道:“你是佟貴妃身邊得力的人,我們這些晚輩的,可當不起這種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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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嬤嬤福了一福,道:“奴婢不敢。定主子偶染疾病,不宜見客,特命奴婢在此守候。”
富察雨晴道:“若是如此,我更應該入宮侍疾。”
嬤嬤道:“定主子託奴婢轉告福晉,這病來得突然,也許不要多少時日,便會自然而然地好了。請福晉主子寬心,在宮外耐心等待。”
富察雨晴深思了片刻,才微笑道:“既然是額孃的意思,那麼我便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