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煤場那兩次鬧事後,大剛就覺得宇飛一下子對他跟以前不一樣了,路上見面每次都是他主動問宇飛,而宇飛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嗯一聲便加速而去。那次他打心眼裡感激宇飛好意暗示他離開,而他回村後通風報信卻並非有意跟他作對,只是不希望村人被外面的人欺負。另外,他一直想不通宇飛和他父親爲什麼會那麼罩着那個小挖車司機,甚至不惜與那麼多本村人結怨。前不久,他又因爲三表哥的事險些跟宇飛發生衝突,還好這陣子並沒有見過宇飛,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另外,三表哥的事至今使他心有餘悸,若是當時那個大鬍子司機真的向他動起手來,結果必然是一個在醫院躺着受疼痛,另一個在外花錢受委屈。他母親知道那件事時因害怕而嫌他多管閒事,其實單憑他三表哥平時對他們母子不理不問就有理由不去管,但又一時不忍心眼巴巴看着那麼一家人就那麼散了。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段姻”,或許他會因此而得到好報呢!
連續好幾天,煤場沒有來過一輛拉煤車。這天上午,在家裡看電視的大剛突然手機響了,本以爲是順文叔打來叫他去卸煤的,他一看來電顯示竟是彩子打來的,這是他第一次接到結婚後的彩子的電話。
“大剛,在家嗎?”彩子問道。
“在!”大剛有些激動地問道,“你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呢?”
“你知道嘛,我坐月子了,不過是小月子!”彩子突然嘆息道,“唉,我在家裡憋了很長時間了,突然好想你和寒梅,也有點想九龍,只可惜九龍和寒梅都不在,你方便過來跟我聊聊天嗎?”
“嗯——”大剛猶豫了片刻說,“我等會就過去,是在宇飛家,還是在你媽家呢?”
“在我自己家,我等你來。”彩子又特別囑咐道,“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坐小月的事!”
大剛掛了手機後立刻打扮了一番便出來了,經過小賣部時進去買了些較好的補品,卻忘記了帶錢,也只好賒賬,然後匆忙來到宇飛家。一進院門,他就見彩子正在窗戶裡向他笑眯眯地揮手,卻沒見宇飛和他父母。
“都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來的時候不許帶東西——”大剛提着東西一進屋,彩子就略帶生氣地責備道,“你也真是的,我叫你來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呵呵,買就買了,就當是替寒梅來看看你吧。”大剛不惑地問道,“怎麼沒見宇飛爸媽和宇飛呢?”
“一大早宇飛開車帶他爸去煤場了,我婆婆剛出去不知幹什麼去了。”彩子答道。
“你怎麼會坐小月子呢?”大剛有點害羞地又問道。
“摔了一跤就流產了——”彩子一下子有點煩躁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大剛本該安慰她幾句,但又覺得是多餘的,便跟她聊起他所知道的有關九龍失戀和寒梅打工的事,後來不知不覺又聊到些以前的令人愉快的事,彩子對這些話題也頗感興趣,時笑時嘆,還不時發表下自己的觀點。大剛可能是忘記了彩子坐小月子的事,忍不住抽起煙來,而彩子也沒有說什麼。當他點燃第三支菸時,突然院門開了,宇飛回來了。
“宇飛,回來了!”宇飛一進屋,大剛便起身邊散煙邊打招呼道。
“是你啊!”宇飛接過煙卻沒有點燃,看着炕上的各類補品頓時臉色難堪地質問大剛道,“你是怎麼知道她坐小月子的事的?”
“是我打電話告訴他的——”彩子急忙替大剛回答道,“我在家裡憋得難受,想找大剛來聊聊天。”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坐小月子是件光彩的事呢?”宇飛斜視着彩子生氣地叫道,“非要讓全村人知道了,你才光彩啊!”
“我只是坐小月子,在村裡也不是第一個,要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彩子不以爲然地說,“大剛要不是外人,知道了也不會外傳的。”
宇飛本想說什麼卻沒說,而是將目光突然落在茶几上的菸灰缸裡的兩個菸蒂上,然後立刻轉過頭對彩子冷嘲熱諷道:“奇怪,這屋裡允許男人抽菸了!”
“大剛來看我,抽支菸很正常啊!”彩子平靜地說。
“那我抽菸的時候,你叫什麼叫啊?”宇飛氣不打一處來地叫道,“難道老公還不如個外面的男人嗎?”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彩子瞅着宇飛問道。
“你說什麼意思?”宇飛指着彩子憤怒地罵道,“我看是給你點兒臉,你就踩着鼻子上頭撒尿了!”
“我又沒說什麼,你怎麼又這麼激動呢?”彩子委屈地說。
“你們倆別吵了,我剛纔煙癮上來了,一時給忘了。”大剛立刻捏滅手中菸頭,並向宇飛堆笑道,“宇飛,你一個大老爺們不要動不動就對彩子發火,我看着都——”
“去你媽的——”宇飛打斷大剛的話,並憤怒地罵道,“幾時候輪到你來教訓老子了!”
“宇飛,你這是怎麼了?”大剛難以置信地說,“你罵我也就罷了,竟然還罵我媽,反過來我罵你媽,你又是什麼感受啊?”
“跟上次在三拐面前一樣,你竟然還敢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宇飛指着大剛惡狠狠地說,“告訴你,我以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你和給你面子,而你是三番五次地跟我作對,就像我怕你似的,但願別有下一次,否則別怪我!”
“呦,聽起來你倒是挺有本事的啊!”大剛嘲笑道,“那你的額頭上怎麼會留下那條刀疤呢?”
“你有種再說一遍!”宇飛咬牙切齒地吼道。
“宇飛,你這是幹什麼呀?”彩子淚花花地叫道,“別忘了,大剛是你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且像兄弟一樣!”
“朋友?兄弟?我在村裡還有朋友嗎?”宇飛瞅了眼彩子,然後向大剛苦笑道,“我知道你直到現在對她還沒死心,就等着看我們的好戲,我們哪天離婚了,你就又有機會了。呸,就算我死了,也沒你的份兒,她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況且你根本沒有資格跟我比!”
“宇飛,你怎麼——”
“閉嘴!”宇飛響雷似的打斷了彩子的話,就像狠勁在她的嘴上扇了一耳光似的。“你心疼他啦?那你馬上跟他滾啊!”
“宇飛——”大剛特意將“飛”字拉得很長,然後哭笑不得地說,“我真沒想到你能說出這麼噁心的話來,算我瞎了眼啦!”
“那你現在看清楚我是什麼人了吧?”宇飛冷笑道,“滾!”
臉色蒼白的大剛雙眼淚花花地看了幾秒鐘宇飛,然後啪地關上門走了,走到院子裡時隱約聽到彩子說“宇飛,你失去像大剛這樣的朋友,你會後悔的……”
晚上,順文叔打電話叫他去卸煤,他說不舒服就沒有去,然後早早地熄了燈躺在炕上望着朦朧的天花板發呆,滿腦子都是宇飛那幅近乎變了形的面孔和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話語,淚水好幾次打溼了散發着汗臭味的枕巾。不知什麼時候,他見母親屋子的燈也熄滅了,便翻身面朝下爬在炕上,然後摸到煙盒並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嘭地打着火機並緩慢點燃煙。他突然覺得被吸亮的菸頭在漆黑的屋裡如同一隻血紅的眼睛,且似曾相識。不知什麼時候,他好像睡着了,卻還能聽見母親的咳嗽聲。
兩天後近黃昏時,煤場裡又來了一小批拉煤車,順文叔那邊一打來電話他就換過衣服並收拾大板鍬走了。卸完煤後已過了晚飯點,大剛硬是拉着順文叔來到老六的飯店。老六給他們端出一大盆涼水,他們就在飯店外簡單的洗漱了一番,然後在靠牆角的桌子旁坐下,在等上菜的過程中各自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都叫家人不要留飯了。大剛叫了瓶一斤的白酒,順文叔叫了兩瓶啤酒,第一道菜魚香肉絲一上來,他們就開喝了。
“大剛,你前天晚上突然沒來卸煤,肯定不是身體不舒服,你應該是有什麼心事吧?”順文叔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頗感擔心地說,“若是不方便說,也沒關係。”
“跟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大剛勉強笑道,“那晚是我心情不好,跟宇飛吵了一架,從此我和他是井水不犯河水,他走他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雖然小孩子吵架跟大人吵架不一樣,但時間長了都會過去的。”順文叔舒口氣道,“人們常說‘不走的路還走三趟’,所以沒必要把話說絕了!”
“吵架就像打架一樣,有些話就像巴掌拳頭打在胳膊腿上,但有些話就像尖刀刺進心臟裡,沒有絲毫活的希望了。”大剛抓起瓶子灌了兩口酒,然後目光呆滯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卸煤了!”
“是不是嫌拉煤車越來越少呢?”順文叔驚訝地問道。
“我只是想一個人到外面闖一闖——”大剛搖搖頭繼續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呆在這個彈丸之地,活得很累!”
“年輕人是該到外面闖闖,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要不以後到外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但話又說回來,你媽就你一個兒子,你姐姐也嫁出去了,很少能回來陪你媽,你要是離家出走了,她一個人的日子會很更加艱難的。你若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你媽可受不了那刺激,所以你還是踏踏實實地守在你媽身邊,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吧。”順文叔又特別提醒道,“你要爲你媽多想想啊!”
“就是因爲我媽,我才什麼都不敢做,甚至連三十里外的地方也不敢去,可我現在受夠了,我必須出去闖蕩一番。”大剛點了支菸說,“我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一輩子被外人和親戚朋友們瞧不起!”
“你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說,過好自己的就行了。俗話說‘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只要你肯上進,未必比看不起你的人差。”順文叔語重心長地說,“外面未必像你想象的那麼好,有多少出去的人都後悔了!”
“即便那樣,我也要出去賭一把!”大剛又灌了幾口酒苦笑道,“出去了還有點希望,不出去就什麼都沒有。”
“過日子就像蒙着眼睛走路,適合小碎步走——”順文叔想了想說,“且要牽着手!”
“我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了!”大剛沉默許久後,突然淚花花地說,“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出去了,我想麻煩你在我媽有困難時幫幫她,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
“這個你就放心吧。”順文叔拍拍大剛的肩膀說,“但是你一定要考慮好了!”
在喝酒前,大剛自我感覺能喝二斤白酒,卻沒想到被多半瓶酒給料倒了,或許正如他以前說的“好心情喝酒時三杯頂一杯,而壞心情喝酒時一杯頂三杯”吧!本來是他請客,卻是順文叔結的賬。他也沒法騎摩托車,順文叔替他把摩托車寄在老六的飯店裡,然後騎摩托車把他送回家。大剛回家後胡亂脫掉外面的卸煤衣服就上炕睡了,他母親送順文叔到院門口時,順文叔把大剛喝酒時說的那番話悄悄告訴了她。
連續好幾天,煤場沒有來過一輛拉煤車。大剛母親擔心大剛會悄悄離開,卻又不敢說什麼,只是非要跟他睡在一個屋裡一盤炕上,並隨時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即使他出去買包煙,也離不開她的視線。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任何動靜,像平時一樣,看看電視或睡睡覺,有時也說說笑笑的,也沒有收拾行李衣物,還攢下一大堆髒衣服,所以她心裡的那根緊繃的弦稍微鬆弛了點。
這天晚上,大剛突然說想就着豬頭肉喝點白酒,他母親立刻出去給他買回來。她又擔心大剛喝冷酒傷身體,就把酒瓶子放在一個盛有熱水的湯碗裡燙了燙。大剛手裡端着熱乎乎的酒,眼睛看着香油、香菜、黃瓜片調拌好的色香味俱全的豬頭肉,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母親見他吃得那麼有滋有味,心裡踏實多了。他喝得滿頭大汗,不禁脫了上衣,光着肩膀繼續吃喝。在他母親拾掇碗筷時,他已呼呼地睡着了。給他蓋毯子時,她暗自想到,兒子起碼今晚是不會離開的!
大剛母親從睡夢中驚醒,爬起來見天還不亮,但大剛不在了。她急忙跳下地跑到另一間屋子去看,也沒在,她跑到院子裡邊找邊喊,連茅廁都找過了,卻沒看見他的影子,於是她跑到大街上去找,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大剛。當她從小賣部出來時,正好碰見在縣城跑出租車的小白,車裡坐着位陌生客人。
“大剛媽——”小白立即停下車,並探出頭來對她說,“大剛走了,凌晨四點多坐我的車走了,他叫我回來告訴您一聲!”
“他去哪了?”大剛母親兩手顫抖地問道。
“不清楚,他沒有跟我說——”小白不以爲然地問道,“難道您也不知道嗎?”
大剛母親傻站着沒說話,小白猶豫了會兒便離去了。
清晨還保留着夜間的一點點安靜。她失魂落魄似的回到家裡,倒插上大門,猛地爬在炕上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嚎哭聲可把鄰居們嚇壞了,都以爲她家裡出了什麼大事。在村裡,家中若是有人突然嚎啕大哭,多數時候是因爲有親人去世了。鄰居們紛紛趕來,他們進不了大門,就一個勁地邊敲門邊喊。大街上和附近家裡的人們也聞聲趕來,大家議論紛紛。這時,有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蹲在牆根下,另一個瘦高的男人踩在他的肩膀上,並兩手扶着牆,下面的漢子緩緩站起,上面的男人雙手攀住牆頭爬上牆,然後嗖地跳進院子裡。那人打開大門後,人們蜂擁而進,徑直進了屋。當大家知道發生什麼事後,紛紛勸說和安慰着她,直到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後人們才紛紛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