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外面還下着雪,你這是火急火燎的去誰家呢?”寒梅母親扯着嗓子朝堂屋喊道。
“媽,我真有急事,回來再跟您說吧。”堂屋裡的寒梅邊穿羽絨服邊着急地說,“您們放心吧,在您們睡覺前我一定會趕回來的!”
寒梅帶了把雨傘離開了,急匆匆地朝村北近乎小跑去。由於小年已過了兩天,年味日漸濃重,所以大街小巷中該是時不時有叼着煙的男人或磕着瓜子的女人們閃過,他們大多是去棋牌館玩的,但今晚下了雪,大街小巷中又回到了昔日的安靜。十幾分鍾前,正坐在火爐旁看書的寒梅突然接到了彩子的電話,約她來木瓜河邊的老地方見面,那是個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是她們小時候不高興時一定會去的地方。
“彩子!”在離站着的彩子還有十幾步遠的距離時,寒梅邊將傘打開邊氣喘吁吁地喊道,“你怎麼了,彩子?”
彩子沒作聲,且像個泥人一樣一動不動。寒梅走近她時急忙將整把傘爲她撐在頭頂上,而自己站在雪花中調整着自己和手中雨傘的位置,目的是既不想讓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到她的身上,也不願讓一絲寒風吹到她身上。在這短短的幾十秒中,她無意間注意到彩子穿的是三年前她們在進編織廠上班前一起專門去縣城的地攤上買的那件羽絨服,竟然她還留着且再次穿——該是臨時披上的,不然她的那條大辮子怎麼會在羽絨服裡呢,而且沒有把拉鍊拉上呢!寒梅不由得又想看清楚羽絨服裡面的那件衣服,結果又一次令她感到驚訝——是那件五六年前宇飛買來託她送給彩子的那件黑呢子外套,左胸處的那枚很精緻的純銀蝴蝶別針依然還在,且略帶銀光。她先是感到很欣慰,卻頓時又擔憂起來。
“寒梅,對不起!”彩子接過寒梅遞來的紙巾,邊擦拭着剛剛流出的眼淚邊說,“我不配叫你來找我,謝謝你!”
“你別這麼說,你沒有欠我什麼,我也不能幫到你什麼——”寒梅淚花花地說,“不管發生什麼,哪怕是這條木瓜河消失了,我們始終是好姐妹,而這裡永遠是屬於我們的!”
彩子沉默片刻後會心地笑了下,然後像講故事一樣將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自從那天上午彩子撕心裂肺地道出實情後,她母親整天茶飯不思,軟弱無力地蓋着被子躺在炕頭上,別說是白天,就連晚上都睡不着,因此面容日益憔悴難堪,爲了能夠讓她睡着,彩子父親偷悄悄在她喝的水裡放了安眠藥,眼看着她呼呼地睡着了,卻用不了多久又從惡夢中驚醒。其實,不得不圍着竈臺轉的彩子父親同樣睡不着,幸好有菸酒而一陣清醒一陣迷糊。彩子自從那天上午離開淶源村後,總覺得村子裡一下子凝聚起了一股無形又恐怖的巨大力量,且在不斷向四周擴散,使她想都不敢去想,更別說踏入村子半步了。在村外,她猶如一片隨風亂飄的羽毛;在村裡,她猶如一隻作惡多端的孤魂,自家門上的門神畫並不可怕,望而卻步的是腦海中的父母。
這天的黑夜,趁着下起的期盼很久的大雪,彩子打車回到村裡,在巷口下車後失魂落魄地走到自家院門口,每一聲狗叫都令她的心咯噔一下,幸好沒有聽到自家的狗叫聲,這令她感到了雙重的欣慰。她從院門的縫隙裡努力向父母所住的那間屋子的玻璃窗望去,只見他們正坐在炕上吃飯,外出打工的華東——竟然已經回來了。看着屋裡亮花花的燈光,使她不由得想到屋子裡定然是暖烘烘的。約莫一支菸的工夫後,母親突然像是躺下了,父親似乎對她說着什麼。很快,華東下了炕並提起碗櫃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杯水,然後端着水遞給母親,最後又上了炕繼續吃飯。此時,父親轉過身並點了支菸。她多麼的想敲門進去,像曾幾何時那樣增添幾分天倫之樂,而如今根本無法融入其中。可能是一個姿勢站得太久了,她本能地跺了跺已凍得發麻疼痛的雙腳,不料使得自家的狗跑出窩,並朝着門口狂吠,急得她合掌祈禱它不要叫,卻越發叫的厲害。屋檐前的燈很快亮了,彩子父親帶着咳嗽聲走出屋子並朝大門口走來。彩子心裡頭急欲離開,而倔強的兩腳只肯邁出幾步,像小時候被父母批評後一樣躲在了門墩後面。
“誰啦?”彩子父親邊開門邊問。
彩子幾乎屏住了呼吸,哪裡敢應聲。彩子父親從大門口探出個頭來,向兩邊望了望並自言自語道:“唉,我還以爲是彩子回來了呢!”
“爸——”
在父親準備關門時,彩子忍不住衝到門口並低聲喊道。院裡的狗立刻不叫了,夾着尾巴鑽進窩裡。
“彩子,真的是你,你——”彩子父親急忙嚥下本來要說的話,而瞬間變爲用絲毫不夾雜着憂傷的語氣責備她道,“你這孩子,這麼大了還跟我玩捉迷藏。愣着幹什麼,還不趕快進來啊!”
“爸,我…我不敢進去!”彩子頓時失聲哭道。
“傻孩子,這裡是你的家啊!”彩子父親聲音顫抖地說,“快進屋,想必你還沒吃飯吧。正好,爸今天熬了一大鍋羊骨頭呢。”
彩子一隻腳剛踏進大門卻又不動了,父親見狀硬是把她拉進大門。跟在父親身後走進堂屋的一瞬間,她感覺兩耳發燙。
“滾!”猶如平靜的河面上突然爆了一顆**一樣,誰都沒有反應過來。華**然丟下碗筷並朝她大聲罵道,“你個傷風敗俗的髒女人,還有臉回家裡來,一家人都快被你害死了!”
“華東,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你姐姐呢?你忘了——”
“忘不了恨她,恨死她了!”華東打斷父親的話,越發憤怒地吼道,“都是因爲她,我媽病成這樣,我女朋友跟我分手,我們被村人冷嘲熱諷——對了,我馬上分文不少地還給你那五萬塊,那錢不乾淨,我沒有這樣的姐姐,我們家也沒有你這樣的人!”
“華東,你姐…還不是被…被逼成現在這樣的嘛!”彩子父親吞吞吐吐地說。
“當那個王八蛋欺負她的時候,她可以不告訴你們,但只要告訴我,我定會拿刀去砍那個王八蛋,而她——”
“滾!快滾出去!”一直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且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彩子母親突然打斷兒子的話,並坐起來指着她大罵道,“從今以後,就算我死了,你也別踏進這家門半步,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早知道有今天,當初你生下來時我就該把你扔進尿痛裡憋死,你死了我都不會嘆一口氣的!”
見她毫無反應,彩子母親突然抓起炕上的水杯狠勁扔向她,毋庸置疑關鍵時刻父愛的力量,彩子父親一擡手竟將杯子截住,似乎是要接住的,只可惜杯子落地碎了。此時,華東餓狼般猛地撲向她,說時遲那時快,卻被父親的身軀擋住,如同撞在了銅牆鐵壁上,不由得後退了幾步並險些摔倒。
“你們都瘋了嗎?”彩子父親兩手緊握拳頭,並瞪着他們母子吼道,“你們真有種就去弄死那個王八蛋,打自家人算什麼本事!真正最難過的人是彩子,難道你們打死了或是逼死了她就真的能好受了嗎?其實,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越該冷靜下來理解和關心她!”
“宇飛爲什麼會那樣對她,她又爲什麼會有今天的下場,你比誰都清楚——”彩子母親朝男人臉上唾了一口罵道,“你這個罪魁禍首,你不得好死。現在清醒了,開始做好人了,晚了,這個家已經算完了!”
“華東,你也是這麼認爲的嗎?”彩子父親沉默片刻後極其嚴肅地說,“只要是,那就好辦了。我一死你們就能像以前一樣,那就值得!”
華東偏過頭沒作聲。
“你們都別吵了,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家,痛苦和快樂就像天氣的陰晴一樣,既會出現,也會消失,但都不會太漫長,所以我的事總有一天會有個結果的。”彩子擦拭掉淚水,並微笑說,“是我對不起你們,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何止是沒臉回這個家,簡直就沒臉活在這個世上,只求你們忘記我吧,只有這樣,痛苦的人才能只有我一個,而不是一家人。我知道,血緣關係不可能使你們一下子就把我忘乾淨,而我也不能一下子永遠消失,總該有個過程來適應。天下沒有一種對別人的仇恨值得用死來化解,只有對自己的!”
彩子說完後轉身捂着臉就往屋外跑,彩子父親急忙追了出去,儘管好幾次抓住了她的手,卻總被掙脫開。直到大門口時,彩子突然駐足不動了。
“彩子,是爸害了你,爸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彩子父親雙眼淚汪汪地哀求道,“千萬別做傻事,不然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爸——”彩子緩緩回過頭並哭道,“我來這裡就是想告訴您們,宇飛一直很在乎我,所以我會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那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這樣就好。”彩子父親使勁點點頭,並激動地說,“你等等,爸回去給你拿件衣服,要不路上會冷的。”
彩子沿着街道朝村北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白雪與夜色中,臉上的淚水已被微弱的寒風吹乾……
“寒梅,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不敢相信現實,所以我去找了幾個有點名氣的算卦人,我問了他們同樣的問題,他們的答案竟然大同小異,說我和宇飛是‘天生一對,地就一雙’,這令我感到很欣慰。”彩子微笑着說,“現在我不再是迷信的愚蠢人了,重新相信自己的感覺和現實。我要按照心裡想的,然後跟着現實的路走下去!”
“是啊,一個人興許真的能改變自己的言行和情感,卻很難改變另一個人的,無非是影響到對方。唉,心強命不強,有緣卻無份!”寒梅長舒了口氣問,“年夜你有什麼打算呢?”
“或許是在外面的人看來是人間天堂而裡面的人認爲是魔鬼地獄的月亮宮,或許是在我自己的家,也或許是在寒風中,不管在哪裡,似乎都一樣。”彩子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花接着說,“如果有你陪伴,且只要我開口,你一定會的,那我就會過一個跟別人一樣的年夜,但今年的年夜我只想跟兩個人——一個是過去的我,一個是將來的我度過,加上現在的我,也就是三個人,倒像是一次不可思議的團聚啊。其實,年夜也是一夜,無非是兩眼一閉的事!”
“彩子,我的好姐妹——”寒梅突然將傘丟掉,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彩子並含淚道,“我們永遠是好姐妹,永遠!”
等彩子上了出租車離開後,寒梅這纔回到家。父母屋裡的燈已經熄滅,但屋檐前的燈亮着。自己屋裡的火爐跟出去前一樣旺烘烘的,但桌上的那杯走之前剛泡好的花茶已經涼了。
年夜八點鐘左右,正在月亮宮的套房裡吃泡麪的彩子突然想回村看看,便丟下筷子抓起茶几上的一串鑰匙下了樓,然後開着虎爺的車穿過張燈結綵卻空蕩蕩的街道,朝村子的方向直奔而去。在村北頭停好車子後,她沿着村子周圍的小路朝村北走去。在巷尾(靠近大街的爲巷口,對應的一頭稱爲巷尾)處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大門上掛着的那對紅彤彤的大燈籠,真的很美!她邁着輕小的步子來到大門口,並忍不住由門縫向屋子看去,卻做好了隨時跑掉的準備。即便是沒有狗叫或人聲,她都不能在這裡呆久了。其實,哪怕是一秒鐘,也已經足夠了。
抽幾口煙的工夫後,她由村周圍的小路繞到宇飛家所在的巷尾,同樣邁着輕小的步子來到竟然沒掛大紅燈籠的宇飛家院門口。同樣想從門縫裡看向屋子,卻因門縫太細而什麼都看不到,於是她回到巷尾,由宇飛家後面的巷子來到他家的房背後的亮着燈的窗戶下,並將一隻耳朵貼在冰冷的牆上窺聽。儘管一無所獲,卻同樣不能呆得時間長了。當她準備離開時,忽見路燈光照射的巷口有汽車燈光由南向北射過,直覺使她莫名地覺得這是宇飛的車子。果然,在光線快達到最亮時突然移動着消失了,且越來越清晰的發動機的嗡嗡聲突然戛然而止。不一會,狗叫聲中夾雜着陣陣敲響鐵皮大門的聲響。她顧不上想太多,直接大步跑到巷口,然後沿着靠街人家的院牆快速邁着輕小的步子來到宇飛家所在的巷口,這樣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宇飛家大門口的情況,也可以清楚地聽到那裡的說話聲,儘管一直有狗叫聲。慶幸的是此時的大街上幾乎沒什麼人經過,有也只是幾個奔跑着的小孩子。
“你把誰帶回來了?”宇飛母親走出大門並故意變着聲調問。
“她是小蘭,這是我和小蘭的兒子。”宇飛指着那個抱着個襁褓的女人又補充說,“是時候把她們母子帶回來了。”
“誰叫你這麼做的呢?”
“我爸已經同意了。”
“現在這個家,他說的話還能算數嗎?”宇飛母親近乎嘲笑道,“又一個帶蘭字的!來,讓我先看看她長什麼樣兒。哦,原來是你呀!”
“媽,您認識她嗎?”宇飛詫異地問。
“不認識,但我今年不知什麼時候見過她,她和一個陌生男的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宇飛母親說着來了氣,“宇飛,就算你沒老婆,也不至於帶回這麼一個女人來,我們家可不歡迎這樣的人,否則這家有她沒我,有我就不能有她!”
“宇飛,你都聽到了,這可是你媽說的話,那你該怎麼做呢?”那個叫小蘭的不等宇飛回答便又問,“你爲什麼大過年的突然要帶我回來呢?這可是我以前求爺爺告奶奶盼不到的好事啊!”
宇飛低下頭沒作聲。
“阿姨——”小蘭突然轉過頭對宇飛母親說,“麻煩您回屋去吧,我想跟宇飛單獨談談。”
“嗯,看來結果會令我很滿意的。”宇飛母親在關上大門時冷不生地說,“小蘭,你還不算是個傻姑娘!”
“看來我只能回去了,而我們也得各走各的了,對嗎?”小蘭冷笑道,“這不正是你今天非要帶我回來的目的嗎,宇飛?但你的手段太狠了!”
“小蘭,對不起!”宇飛哽咽道,“我已經欺騙過你一次了,所以我不想再傷害你第二次!”
“如果回到我對你的初始目的——錢,我也欺騙了你,然而千不該萬不該我對你有了感情,所以纔有了我們的兒子小帥,我——”小蘭哭笑不得地說,“好了,既然是爲了錢,那你把鑫龍小區的那套房子給我吧。我知道你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這樣你就不會一輩子活在內疚和自責中了。”
宇飛沒作聲,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蘭懷抱着的襁褓。
“小帥歸你,不然他會成爲我的累贅——”小蘭嘆息道,“你放心,或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小帥,但我絕不會回來認他的,權當是你花錢僱我給你生了個兒子吧。但不管怎麼說,他是你親生的,你肯定會好好對他,如果哪天你和彩子恩愛如舊了,也希望她能好好對待小帥,畢竟他是個無辜的孩子,什麼都不懂,我們大人間的恩恩怨怨跟他沒有絲毫關係,但願他的命運好些。”
“我一定不會讓小帥受任何委屈的!”宇飛先是點了點頭,然後自責道,“可我還是覺得毀了你,小蘭。”
“呵呵,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結婚前在那方面是一片空白的,只要以後不再亂來就知足吧。”小蘭意味深長地說,“其實,我還是該找個不在乎我過去的男人,也不難找,但我還是會如實告訴他我的過去,因爲我要先忘記自己的過去,別人纔會真的不在乎我的過去。當然,我也不會在乎對方的過去,但我要聽他對我說實話。”
“能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宇飛突然鏗鏘有力地說,“小蘭,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們!”小蘭沉默片刻後又說,“在跟你來往前,我也是有過去的,這一點你該猜得到,但你似乎並不大在乎,而那麼在乎彩子的過去,這說明不是我比她有魅力,而是你愛她遠遠勝過愛我,或許你對我根本就沒有什麼感情,無非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報復她,如果哪天你真的失去了她,我想你是很難再去那麼深的愛另一個人。宇飛,趕快撒手回頭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不然真的來不及了。我被她在鑫龍小區的門口打過,恨過她,但現在覺得她很可憐,畢竟我也是個女人,將心比心,是你我都該這麼做的。”
“嗯,我知道了。”宇飛會心地笑了下,並感激地說,“你就在這裡等等吧,我先把小帥抱進屋裡去,然後再送你回去吧。”
“等等——”小蘭突然低聲抽泣道,“讓我再多看他一眼吧。”
此時,彩子急忙轉身淚流滿面地離開,見不遠處的軍軍的小賣部的屋檐下掛着幾串五顏六色的一閃一閃的彩燈,正在風中無助地晃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