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子過得很快,陸續有畢業生在路邊賣東西了,價格很便宜,正版盜版的書一個價,全打一折,各公寓的大門前總有許多穿着樸素的婦女,她們是來收購棉被、蚊帳、枕頭等牀上用品的。

路邊上的攤子什麼東西應有盡有,看到有個精美的音樂盒,師姐說是生日時朋友送的,一直襬着,還是新的,只要六塊錢。我在想,我送給易筱的音樂盒,若干年後,是否也會被她擺在地上被廉價變賣。

跟一位師姐買了幾件衣服,很漂亮也很時尚,師姐說以後參加工作要穿制服,這些女生時代的衣服都不可能再穿了,自己又是獨生女,扔了可惜。三件上衣、一條裙子,聽說我要寄回去給讀書的妹妹,誇我做哥哥的人很好,最後只收了五塊錢,說是半送了。拿回去再次洗乾淨後,這幾件衣服寄回去給即將讀高三的妹妹,我想,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偶爾也有吝嗇的師姐,我在一個個攤子前流連,希望能碰到物美價廉的東西。聽到一個扎一條辮子的女生恨恨地對她旁邊的女生說,“還是男生,買東西既然要別人附加送他一件小物品,這種人都有!我一氣就不賣他!”我想,這種性格急噪習慣罵罵咧咧的女生還是避開爲好,不知是比較幸運還是學長心地好的多,遇到的大多還是比較慷慨的,畢竟要走了,東西也不可能全帶走吧。從一位剛考上公務員的師兄買了兩本《公務員錄用考試用書》,花了十塊錢,紙質粗糙,好象是盜版的,這兩本《公務員錄用考試用書》可以帶回去給姐姐看,如果姐姐能進入公務員行業,就不用加班到深夜了。

從一位讀法學的師姐買到了一張期待以久的坐墊,長期坐在堅硬的椅面上看書是難受的。師姐笑着說是去年爲了考研纔買的,就兩塊錢給我吧,我也不好意思再還價,就兩塊了。蹲在攤子前和她談了很多,關於考研的、保研的、工作的、人生規劃的……,她給了我很多建議。最後要走了,好心的師姐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點點頭,笑着回答有。她遞給我一瓶手痠,說只用了兩次,就送給我女朋友吧,還送了一些論文。我感激地捧在手上,真心祝願這位好心的師姐能一路走好。

至今仍感謝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許多年後,我是否還能記得她的容貌?而她,是否會記得,曾送出一瓶手痠,至今仍被曾經的小師弟深深地感激?

學校裡平凡的人大多是相似的,不平凡的人卻各有各的輝煌。校園各處張貼着海報,大多關於師兄師姐的成功經驗交流講座。有哪位哪位學生考進國家公務員,哪位哪位簽約名企,哪位哪位考進北大清華……。

學校是一個亞社會,有找到工作的,有正在找工作的,有即將找到工作的,還有找不到工作的……。畢業生就像飄在空中的雲——無處可歸。到這時才知道,家,原來是父母的。

畢業生沒有家,戶口還留在學校,誰要他們?

一朵朵白色的梔子花如火如荼地開着,在這個畢業生離去的季節。

考試從來沒有忘過我們,臨近期末,平時沒把學習放在眼裡的我們才發覺心很慌,考了十多年的試,對考試竟然還是有點害怕,有人害怕掛課,有人害怕考不高,有人害怕拿不到獎學金。一羣人一起上自習,上完自習一起去吃夜宵,AA制永遠是最受歡迎的方式。

新生吃消夜偶爾碰到畢業生,前者是笑,後者是鬧,吃的都一樣,味道卻大不相同,他們爲工作,我們爲考試,工作對新生來說,還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複習時,成雙入對的情侶還是比較遭別人妒忌的,畢竟單身的滋味並不好受,林釋的班又有兩對談戀愛了,那兩個男生的膽量都比鄭澤天小,使得鄭澤天處於一段鬱悶的日子,睡覺前他總是喊:“我愛的人啊,已名花有主;愛我的人啊,卻慘不忍睹。”我們通常在他的叫喊聲中睡去,希望大二他能找到心上人,否則大家都不得安寧。

考試如期進行,課程進度不一樣,考試時間也不一樣,《軍論》的最後一節課,老師發了五十道題,說都背了就行,課本就不用看了。

我對此不以爲然,既然把原題發下來,考查又有何意義?複習期間,我把發下來的題目整理歸納後看了一遍,並未花時間背誦。懷着僥倖的心理,我參加了《軍論》的考試,試卷發下來後證實了老師的話,試題和發下來背誦的題目一模一樣,一個字也沒改動,但監考很嚴格,連輔導員老師也來了。我想,閉卷只是形式的東西,題目都已經知道了,就拿出已發的題來抄。監考老師也是曾經的大學生,經驗比我們豐富得多,不幸的是,只抄了幾個填空題就被當場抓到,老師收繳了題目後並未收我的卷子,我在忐忑不安中憑着模糊的記憶勉強答完了試卷。

待交卷時,老師走過來叫我跟他出去,他就是發現我抄試題的老師。他拿着我的試卷問我要怎麼辦,我本來考得就很不順手,加之被感情衝昏了頭腦,據理力爭地指出考試的弊端,對先發試題的質疑,既然要把題目發下來,就不需用閉卷這形式的東西來掩人耳目!可能正是我的據理力爭惹惱了老師,他扣了我的試卷,並叫我放學後到他的辦公室去。

此時的一切均被輔導員看在眼裡,他向老師說情後把我叫到外面的走廊。我想,這下鬧大了,我一向對輔導員比較敬畏的,更何況他曾當過我轉系時的面試考官!輔導員並沒有教訓我,而是溫和地責怪我不該抄襲,儘管我對這個字眼很厭惡。他溫和地撫摩我的頭髮說:

“你還記得面試的事情嗎?”我點點頭,他繼續說道,“面試時你的出色表現打動了我們,我們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才,所以我才力舉你這個學生。你對社會的看法,對未來的打算,你的侃侃而談,你的自信,使我們對你有信心,也相信以後你一定能如你說的那般成功!所以,你是第一個通過面試的人。但我不明白今天你爲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太令老師傷心了。”

“老師,不是這樣的,”我噙着淚花說,“老師,您不明白,老師在考試前就已經把題目發下來了,老師叫我們背了就行,考試就從那五十道題抽取,結果也是這樣,試卷的三十道題都是從那裡抽取的。我只是不明白,既然那樣,考試又有什麼意義?考試能說明什麼?這樣與光明正大拿出來抄有什麼區別?”

“是,或許你說得對,這樣的考試本身沒多大意義,但你一定要知道,考試規定閉卷,你就得遵守,否則就是抄襲,就是異類!”

“老師,”我的淚水終於落下來,滴在地上,我哽咽着說,“我真的覺得很委屈,既然把題目發下來了,爲什麼還規定閉卷,這太形式了。”

“你錯了!我們不管學校規定閉卷本身正確與否。我想對你說的是,規則的制定可能是錯的,但你必須遵守,規則具有強制性,你若破壞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如果你有任何疑義,遵守後再提出自己的意見。你不能跟老師說你抄了,抄了就是作弊,後果是處分、記過,最後就拿不到學位。無論如何,你與老師爭執,總會被看成異常的叛逆行爲,別人都先指責你態度不好,別人都遵守,只有你一個人違背,你就是另類,必然要受懲罰。歷史的潮流永遠都是向前的,逆流而動的,不論是英雄還是庸人,都會被輾過,剩下的只有骨髓和塵寰。那麼,即使你是英雄又怎樣,最後還不是成爲犧牲品,因爲你逆流而動!”

“……”我窘迫地低着頭,委屈的淚水奔涌而下。

“老師是爲你好,你要在社會上立足,首先就得學會在學校立足,循規蹈矩的生活或許容易使人厭煩,但它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觸犯人們既定或默認的規則。今天的事就算了,我剛纔也跟他們說了,學生一時的錯誤,我們不要強調處分、記過,而應該着眼於教育,有效的教育比單純強制的處罰效果要好得多。這幾個星期還要考試,你就安心複習,只要你知道錯了,以後你也不會犯了。”

“……”我擡起頭時已經淚流滿面,今天所受的教育,比在場的每個學生要深刻得多,因爲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儘管我懂得的時間較晚些。

放學後,我到監考老師的辦公室,看到裡面坐了許多人。我尷尬極了,低着頭站在外面等他出來,隨同監考老師出來的還有辦公室主任——一位一位中年婦女,我久久地低着頭,耳邊嗡嗡響,最後只聽到主任說,“好啊,厲害,還抄襲,回去好好寫份檢討書,寫好再說。”

我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出來,又是滿臉的辛酸與淚水,主任那“冷酷”的眼神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無法閃去。在路上騎着車,廣播播放着自己喜歡的輕音樂,但此時,感到路上的一切歡笑聲都是刺耳的。

胃口很不好,只吃了一點點就趴在寢室的桌子上寫檢討書,他們都不知道我的處境,依然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忙忙碌碌。下午上計算機常識課,雖然是常識,但永遠是那麼艱澀難懂,怎麼說計算機還是新鮮事物,好多人上大學之前摸都沒摸過,甚至還沒看過。

外面下起了綿綿細雨,陸續有遲到的同學進來,滿頭都是雨滴,雨天總讓人惆悵的。

我坐在教室後三排邊上的一個角落,如同一隻受傷的小鳥,獨自舔舐自己的傷口。飲水瓶的邊上結着一層厚厚的茶垢,那些頑固的茶垢很難清洗乾淨,杯裡的茶葉慵懶地懸浮在水中。易筱說自己的飲水瓶會漏水,就換走了我的飲水瓶,那個透明厚實的飲水瓶可是媽媽特意爲我買的,我還記得她笑嘻嘻地對我說即使從樓上摔到地面也摔不壞,所以足夠我用四年,可我還沒用一個學期就被易筱看上了。易筱難道不知道,她換給我的水瓶就不會漏嗎?有一次我把水瓶放進書包裡,書包裡的書都被打溼了。後來我告訴易筱,她說要買一個新的給我,說了半個學期,仍未兌現。

所以,我還是用着這個漏水的水瓶,一直用了半個學期。

今天整個人精神恍惚,因爲我受不了內心的譴責。剛纔下課出去飲水室打水回到教室的路上剛好被林釋和鄭澤天撞見了,林釋說今天你怎麼這麼沮喪啊。我應了一聲,就從他們身邊走過。是啊,我今天怎麼就這麼沮喪?難道因考試的事耿耿於懷?難道被主任冷酷的眼神刺痛心靈?難道檢討書還沒寫好?我找不到答案。風扇蒼白無力地轉着,搖搖欲墜的風扇真讓人擔心,如果摔下來可怎麼辦!

汗,一直滴,就像窗外的雨一樣落。

老師出去打水了,滔滔不絕的老師終於口渴了,班上傳來一陣陣歡笑聲。老師說誰敢說話就在其試卷倒扣五分,說一次話扣五分,老師怎麼可以威脅我們,他講的課就像天書。

喝完水的老師依舊講着課,前兩排的同學仰着脖子認真聽課,好學生啊。小凡開始像小雞啄米般打瞌睡了,中間幾排的同學已昏昏欲睡,後幾排的大都睡着了,只是我還歪着腦袋想着上午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當我把檢討書交給主任時,我激動地握着她的手說你一定要認真看,因爲我是真心悔過的。主任看後說:你是個好學生,能從一件小事中窺見人生道理,這很難得。我們生活在社會上,要牢記規則的重要性,它是爲社會和諧而制定的,遵守它,就等於尊重自己。主任也相信你結尾說的,你以後會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最後,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吧,回去好好複習。

我如釋重負地看着她,懷着激動的心情走出大樓,心想,如果沒有發生昨天那件事,若干年後走進社會時,付出的代價將會很慘重。這節生動的教育課遠勝課堂的每一節精彩的課,也是大學一年裡學到最深刻最具有教育意義的一課。

我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過得更好。

法學院的學生還是挺幸福的,因爲不用學數學,這對討厭數學的人來說無非是一種解脫。這學期的數學題出得很難,在自習室常聽到有些女生在埋怨:竟然有一半的題目沒做!這次是掛定了!林釋考完數學後也苦不堪言,談話間無不透露出對數學成績的擔憂,他的要求不高,只要不會掛就行!其實有誰想讓自己掛?鄭澤天對數學的難似乎毫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地說班上至少有十五人要掛,當我問他感覺怎樣時,他說九十分肯定是沒戲了,八十分還應該是有的。

有一天和室友自習回來的路上碰到同學,他悶悶不樂地說:“這次數學難啊,我是掛定了,早知道我跟你轉進法學院了,不用學數學該多好。”

聽到這裡,我發現鄭澤天微笑着,至於微笑的含義,那個同學應該是不明白的。

“我們法學院又不是垃圾,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來!”我這句話自然沒有說出口,怕傷他的心。事實就是這樣,如果因爲害怕數學轉進法學院而不是喜歡法學轉進法學院,那麼以後就業可能會給學院帶來不必要的壓力,這對他也是不利的。

複習是很辛苦的事情,有些人平時沒有上過自習,什麼事情都放在最後,心裡自然會比較煩悶。肖恆追求了一年的女生遲遲沒答應他,他的心情更是鬱悶,最近看他自習時老是嘆息。女生是他的老鄉,平時接觸多了,肖恆便對她產生了感情,但女生卻無動於衷。我對他說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看上她,班上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他說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感覺。我笑了,感覺的事情是不好把握。

肖恆說這話時剛好被旁邊的一個男生聽到,只見他詭秘地笑着說,“你爲什麼不對她產生感覺呢?”我們都知道,他說的她是指那個被男生私下評價爲“笑的時候比哭還憂傷”的女生。

沒想到肖恆卻笑了,“我一看到她就沒感覺了。”

他個男生放肆地笑開了,我看了他一眼,覺得不應該讓他摻和我們的談話,肖恆似乎也這樣想,因爲他的椅子向我這邊挪了挪,使自己儘量遠離他。

“其實,”肖恆把嘴巴湊近我說,“我真的很羨慕你,你什麼都有。”

“你別誤會,”我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麼都有,你看,你有BP機,我沒有;你有書法才華,我也沒有,你有……。”

“好了,”他打斷我的話說,“別再說了,至少你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

“漂亮能當飯吃嗎?”

“你小子別跟我說風涼話。”

“好,不說不說。”看到他莫名而來的憤怒,我笑了,我知道他是真心向我傾訴的,不應該那樣同他說話。

“其實你不瞭解,”他看了看周圍,可能是怕被別人聽到,“其實你不瞭解,我和她前景堪憂!她說她可以答應做我的女朋友,但是怕以後會兩敗俱傷,因爲她是因感動而接受我,並不是喜歡我!我腦子很亂,考完試還要跟她一起回家。現在我常想,一路上我該怎樣面對她,而離別時我們之間又會有怎樣的對白。”

“那要怎麼辦?”

“我和她說好了,做好朋友,一步一步來,我估計沒多大希望。”

聽他說到一步一步來時,我笑了:“你還是蠻有耐心的嘛,牽手了沒有?”

“手牽了又怎樣?她說我人很好,但她自己就是沒那種感覺。”

“晚上有沒有和她去過曉南湖?那裡的燈光昏黃昏黃的,很適合談戀愛。”

“有,我們到那裡時她說太黑了,我們坐了一會就走。”

“失敗!那麼黑你就一直跟她談話?”

“不然能幹什麼?”

“你難道就不會說些甜言蜜語嗎?女生需要你時時的關心與讚賞!”

“她聽不進的。”

“你怎麼知道她聽不進?你試了?”我看到他搖頭,就說,“問題就出在這裡,你沒表達對她的愛慕,她怎麼知道你喜歡她什麼?男生要主動一點,你越是拘束,她越看不起你。”

“我不敢……”他的聲音輕得我幾乎聽不到。

“不敢你就別談,沒膽量還學着別人談戀愛!如果我像你一樣能寫那麼一手好字,我肯定會在她的公寓前張貼一張大字報,寫着:……,我將永遠愛你!她看到後肯定投進你的懷抱。”

“如果她看到後生氣呢?”

“生氣是一時的,生氣過後想到的都是你的膽量和才氣!”

到這時,他笑了,但隨後又沉下臉說,“我還是不敢。”

“我沒叫你那樣做,我只是爲了說明你要學會主動,不要說我說你,她長得不怎麼樣。”

“我也知道。哎,我真失敗,爲什麼會看上她這樣的人,如果實在不行,下學期找師妹算了。”

“還師妹!你遇到誰都一樣。我有個朋友,他很有繪畫天賦,看着你就能很快畫下來,而且很像。他喜歡班裡的一個女生,就爲那女生畫像,還買了一個畫框,在她生日的時候拿到她寢室去送她。結果,女生感動得一塌糊塗,就和他談了。從畫畫到送畫,才一個星期,這叫速成。”

我看到肖恆不好意思地笑了,就說,“沒膽量的話還是別談了,單身還不是照樣過。”

“是啊,我也想過,所以我還是單身啊,只是寂寞點。”

“崔寧,回去吧,學不下了。”說着他收起書。

“你先走吧,我還要在學一會,回去後就更學不下了。”

看着他蹣跚的步履,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和易筱還不是一樣,名分雖是情侶,但和校內的情侶相比,一學期見面的次數甚至可以掰手指數,但又覺得幸運,不像餘溯然那樣,見面的次數更少。

愛與不愛,都在互相傷害。

我面無表情地翻開記事本,驀然發現一段對話:

怎麼總不見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

心若在,人就在

哪個學院的

能不能保密

可以可以

你女朋友長得很漂亮

我看過你們在食堂吃飯,還看過她坐在你自行車後座上

謝謝

相愛又何必整天粘在一起。

是啊,走在一起是緣分,一起走是幸福

自習時說話會影響他人,筆聊的方式是最好不過的了。上課自習時攜帶着記事本已成爲我的習慣,記事本並不單純用來記事,更多的是寫寫劃劃、突如其來的靈感、感傷的心情等等,記事本的內容易筱是看不到的,因爲我在上課或自習的時候才帶着。當然,好多同學喜歡看別人的筆聊本,而筆聊的內容有些屬個人隱私,這就要我們保密,我一向不喜歡撕本子,所以最好的辦法是用膠水把前後頁粘合在一起。還記得前次和白蘇自習時她偷偷地翻閱我的記事本,我說她不務正業,搶回來是不行的,女生的好奇心一般都比較強烈,你越是不讓她知道,她就越想知道,白蘇也不例外。

我看到她對着一段文字咯咯地發笑,就好奇地湊過去看,她手按着不讓我看,最後我肯定還是看到了,但一看就後悔了,早知就不看!她恰恰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的那一段,這使我感到很不安,我看到她的臉蛋紅撲撲的,我想,我該怎麼跟她解釋呢?到最後還是覺得不要解釋的好,有些東西太過透明瞭,對彼此都不好。白蘇知道的,我騎車帶過她,也曾和她在食堂吃飯。

考試結束時,大家都要回家了。我選擇留校,希望在暑假打工賺取下學期的生活費,以減輕姐姐的負擔。考試結束的第二天,白蘇就急着回去了,喬小默沒和她一起回,因爲她說想留在學校幾天,實際上她是想和男朋友多呆幾天,不然學校有什麼好留的!

白蘇一個人回去,喬小默對此似乎有點內疚,所以她堅持要和我一起去火車站送白蘇,拗不過她的糾纏,白蘇勉強答應了,其實喬小默爲白蘇送行只是形式而已,又不用她搬行李。

白蘇的火車十分鐘後纔開,我和她站在站臺上,小默以爲我們之間有許多別離的“悄悄話”要向對方述說,而她又不方便在場,就假裝要看遠處的鐵軌,跟我們打招呼後走開了。

我看着這輛即將開往重慶的火車,好奇地問道,“你爲何回得那麼匆忙?”

她以爲我不願讓她走,因爲她說:

“暑假我會回來看你的。”

“我……。”聽到她那樣說,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知道的,我父母就我這個女兒,考試還沒結束,我媽媽就在電話一頭哭,因爲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你媽媽想你?”

“嗯,”她的目光投向遠處延伸着的鐵軌,神色黯然地說,“媽媽很想我,我覺得她好可憐。高考報志願時她要我報本市的,但還是我爸爸開明,同意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想一直呆在一個城市裡,我想出來走走,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我看到她的眼圈紅了,又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支吾了好久,才吐出一句清晰的話來:

“回去也好,回去多和你媽媽聊聊,不論你多大,在母親面前永遠是個孩子。”

“嗯,”她點點頭,手在臉上輕輕劃過,我覺察到她在擦眼淚,但身上又沒帶紙巾,就假裝沒看到。她接着說,“媽媽很疼我,小時候她經常帶我去游泳池學游泳,她說不是要我去救人,而是在發生意外時能自救就行了。”

…… ……

“火車要開了,已買票的旅客請快點上車。”列車員大聲地催促着。

剛纔還很愉快地談話,想到火車就要開走了,白蘇又沉下臉,依依不捨地走上車。小默走到我身邊站着,在車門和白蘇拉拉手,火車就緩慢開動了。白蘇的手趴在玻璃窗門上,我和小默跟着火車一路小跑。

“白蘇,一路順風。”我們向她揮揮手。

她可能看到我們的嘴巴在動,但又聽不清我們說什麼,就把耳朵貼到玻璃窗門上,但我們很快就追不上了。

“白蘇爲你哭了。”喬小默喘着氣說。

我裝作不曾聽到她說的話,和她默默往回走。

在回校的車上,小默看着我說,“我走開時你和白蘇說什麼?”

“我跟她說我喜歡喬小默。”對小默這種長舌女生,我對她一向是隨隨便便的。

“你肯定跟她說我想你啦怎麼怎麼的,是吧?”

我對着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我看見白蘇被你弄哭了,你跟她說什麼?我視力很好的,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平時和你男朋友在做些什麼?”我試圖插開話題。

“你先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

“不,你先回答。”

“我們都不用回答了。”

“不,”她搖搖頭說,“你要回答我!還有你爲什麼不吻她?”

“你再說我就要吻你啦。”說着我向她的位子湊去,假裝吻她的樣子。

“不要,你敢的話我跟白蘇說你欺負我。”她仰起頭,擺出一副嬌氣的樣子。

“我不怕她。”

“不要。”她用手擋住我。

“那我們談別的話題。”

“我知道啦,你肯定……。”她對着我嘿嘿地笑,我把目光朝向窗外的人流,不理會小默的胡來。她一個人自說自話,一會兒就累了,坐着打瞌睡,看到她那可愛的樣子,我的心情反而愉快了。

代售火車票的窗口,排的隊越來越長。

在路上行走,總會看到許多拖着行李箱的學生,北大門前的538路公車,終點站是武昌火車站。

易璐是校踐行協會的副部長,暑假要到農村進行實踐調研,行期爲五天。由於易筱所在的學校僅是一個小校區,暑假不對學生開放,留校的學生只能到本校區去。易璐走的那天,學校就要清人了,所有人都得離開,易筱本來可以到本校區去暫住幾天,等到易璐回來再一起回去,但易筱又說到本校區去麻煩,人生地不熟,況且幾個不認識的女生要湊合住在一塊,很不方便。

班上的女生都已經回去了,女生宿舍是不可能讓她落腳的。經過千思萬慮,易筱決定到外面租房,但租在自己學校旁邊是不行的,她自己害怕,我也不放心,最後只能來我學校了,我們在外面租了四天的房子,易筱把行李都帶來了。

夏陽杲杲,天氣炎熱,毒辣的陽光曬得泥土都發煙。易筱是不敢出門的,爲了照顧她,找一份待遇較高的工作的想法只能推遲。我重新爲以前的招生單位貼海報,每天一百張海報,三十塊錢。貼海報是一件累活,但只要認真,一百張只需四個多小時,其他的時間就可以在小窩裡陪她,我騎着車奔波於學校周圍的各大高校的張貼欄,爲的就是把海報一張張地張貼上去。

早上早早就要起牀,出發早些,才能避開太陽的暴曬。起來時看到熟睡的易筱,想出去都覺得不放心,但還是要出去的。爲她擺好牙刷,上好牙膏,買好早餐,調好鬧鐘,鎖好門,就可以出發了,每天早上基本都是這樣,到中午時分才能回到學校,回到學校再買午餐回到小窩。站在易筱面前時,額頭上的汗滴涔涔地不斷流下,她總會讓我先去洗澡,澡洗好了,心情自然舒暢許多,喝着易筱爲我倒的水,給她講上午看到的一切有趣無趣的事情,至於易筱經常偷偷地把鬧鐘的鬧鈴關掉睡懶覺的事,我自然管不了,只能勸她儘量早點起牀多看書。下午留在小窩陪她看電視,晚上我去食堂吃飯後就給她帶一份。不知是什麼原因,易筱就是不出門,儘管晚上並不熱。

易筱來例假前總會肚子痛,記得高三有一次去她家時,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臉色極其蒼白,扶她到房間後,她躺在牀上手緊拽我的衣角不放,額頭冒着汗滴。那種痛苦的場景,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上大學後,肚子痛的症狀減輕了很多,因爲她時常吃藥。

我爲她沖泡的藥已經涼了,就端起來給她喝,她端在手裡,說:

“這種藥的味道很濃,當我喝藥時,藥的味道瀰漫在寢室裡,好難聞。”

“苦嗎?”

“特別苦,你聞聞看。”說着她遞到我的鼻子下。

“嗯,”我皺起了眉頭,“真的很難聞。”

“下輩子我一定要做男生!”

“那我下輩子就做女生,而且做易筱,被你追。”

她端着湯藥笑了,很燦爛的笑容。

“你捏着鼻子,不要喘氣,一口氣喝下去就不覺得苦了,以前我喝湯藥時都是這樣的。”

每次睡覺前總要端水爲她洗腳,剪腳趾甲,一切該做的做完,時間也不早了,很快過了十二點。這天也不例外,我蹲着正幫她剪腳趾甲,她嘴裡含着山查片,斷斷續續地說:

“你說易璐他們一羣人都在幹嗎?”

“不知道,你同學都到本校區去嗎?”

“有很多沒有,我們寢室一個鄭州的女生,她的男朋友在成都讀書,放假前給她匯了二百多塊,她男朋友好好哦。“

“爲什麼無緣無故給她錢?”

“他男朋友順路來看她,他們要在外面住幾天。”

“那是租房的錢吧,還好好,她陪他睡了幾天不是更好。”

“什麼睡了?他們什麼也沒做!”

“我又沒說他們有做,爲什麼你總要強調做不做的。”我看着她,心想着不能和她有任何不高興的爭執,這句話自然也就沒有說出口。

我從小就沒有熬夜的習慣,身體也不允許自己熬夜,超過一點鐘睡覺頭部就會隱隱發暈發漲。易筱說以前爺爺經常撫摩她的後背,使她漸漸睡去,說着就拖我的手也要我那樣做。但手在她後背來回摩挲一會後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這時還沒睡着的易筱總要把我叫醒,還說她沒睡着我不能先睡,實在太累了,也就理會不了那麼多。叫不醒我,她索性蜷縮着身體嗚嗚地哭,而且是真哭!我隱約聽到哭聲,但就是睜不開眼睛,待到易筱哭累了,她自己也就不知不覺睡着了。

醒來自然是第二天的事,看到她眼角的淚痕,模糊模糊地記起了昨晚她的哭鬧,這時總有一絲歉疚感,只能儘量爲她做一些事以彌補虧欠她的。

其實自己還是樂意讓她在我的摩挲下安詳入睡的,只要時間不要超過一點。但大多數時候,易筱看電視要看到十二點多才肯睡下來,且想起電視的情節,頭腦反而越發清醒,所以睡不着是件極其自然的事。我卻不一樣,只要一上牀,就倒頭呼呼大睡,任她怎麼打罵也醒不來。

最後一個晚上比較難忘,怎麼說易筱就要回去了。摟着她說些離別的悄悄話,彼此就沉沉睡去,我要讓她能安靜地睡好覺,畢竟在火車上是不能熟睡的,前一天睡個安穩的覺,次日坐車纔不至於很疲倦。

睡到半夜時,外面卻下起了傾盆大雨,閃電交加,甚是嚇人。我發覺易筱的身體正緊緊地往我身上靠,模糊中看到她顫抖着親吻我的手,我下意識地撫摩着她的後背。不知什麼時候,雷聲漸小,我又糊糊塗塗地睡着了。

早上洗漱時,透過盥洗室的玻璃窗,看到溼漉漉的地面,依稀記起昨夜發生的事情來,待到吃早餐時,我微笑着問她:“昨晚我都已經睡着了,你爲什麼拉我的手?”

她愣了一會,可能也記起了昨夜的情形,只見她支支吾吾地說,“昨晚的雷聲好大,我驚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房間漆黑一片,而你卻睡得很沉,心裡想着明天就要走了,就拉你的手,不讓你離開我。”

我笑了,“難怪有種模糊模糊的感覺,癢癢的。睜開眼睛時卻看到兩隻大眼睛盯着我,但實在太累了,不知什麼時候我又睡着了。

“我知道你睡得沉,本來想叫醒你要你陪我說說話,最後還是不敢。”

“怎麼,那麼晚還有話說,想跟我說什麼?”

“現在忘記了,不過當時就想要你陪我說說話。”

吃完飯帶着易筱去商場購物,在火車上十多個小時總要讓她吃點東西的。當然,薯片和碗麪是少不了的,本來想給易璐買點,但她說易璐肯定比她的還要多。我不解的問爲什麼,才知道她的死黨沒回去,而是到本校區暫住幾天,等着易璐回校。

當我們到火車站時,證實了易筱的所說的,易璐的死黨確實和她在一起,我們遠遠地看到易璐和死黨親密地坐在候車廳打情罵俏,不覺想起了一個多月前易璐跟我說的一句話:冷靜之後還是這樣,我們的故事該劃上句號了,我不會那麼快談的,我已經累了,也看透了很多東西。

我說給易筱聽後,易筱冷冷地說,“邵志清回去的第二個星期她就不累了,他們快開始談了。”

我看着易筱,心裡納悶:爲何她對張遠航有那麼大的意見,他和易筱並沒有過節啊!但想到邵志清和易筱認識已有五年了,心裡的疑惑也就明朗許多,要易筱認同並接納一個和她認識不久的人是需要時間的,況且以後可能還是她姐的男朋友,這更需要時間的磨合。

我們正走着,張遠航看到我們正向他們走去,連忙跑過來幫忙提行李。

爲易筱送行,並沒有送白蘇時的感傷,或許習慣了吧,習慣了和易筱分別時還能和她說說笑笑,習慣了在人多的時候不摟她,習慣了“這裡有人”這句簡短經典的話。

習慣了,就無所謂分分合合,聚聚別別。

從火車下來,看到易璐頭靠在張遠航的胸口,我連忙又跑上去,有些事情還是不要那麼快知道的好。

當火車緩慢開動時,我纔有點感覺,火車帶走的不僅是易筱,還有我的思念。

張遠航是下一班開往大連的火車,和我們一樣能看到藍藍的天、藍藍的海的故鄉。

暑假貼海報的工資拖了一個多星期才發,一共是一百二十元。在同學的幫助下,我獲得了一份兼職家教,小女孩剛考上初中,我幫她輔導語文和數學,一小時十五塊,一天做兩個小時。這時,我在學校申請勤工儉學的崗位獲得批准,校內外兩份工作加起來每月一千三。我很高興,但希望能再兼一份工作,所以平時有時間就往武昌司門口的人才市場逛。

媽媽有高血壓,最近正在用藥,當我跟她說暑假兼職的事,她卻淡淡地要注意身體,認真學習。到最後,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本想掛電話,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又斷斷續續地說:如今爲你織了兩件毛衣,緊身暖和的,上次回家聽你說穿了五件還覺得冷,我趁着空閒,把家裡放着沒用的毛線全找出來,還買了幾捆新毛線,毛衣已經織好了,我託同學給你帶去。

媽媽說織了兩件厚實的毛衣給我,我本想拒絕,因爲我不喜歡自家做的衣服,但細想一下,怕拒絕會傷了母親的心,辜負她的好意,又想到武漢的冬天確實冷得不行,於是我說讓同學去家裡拿。其實,我說的同學,就是指易筱,只是不知情的母親以爲她僅僅是我的同學罷了。不知以後她是否會吃驚,當我帶着一個女孩回家,且說,媽,我們要結婚了。當做媽的看到兒子帶回家的就是那個曾經爲她捎帶衣服的女孩子,會不會想到是因爲託她捎帶毛衣而使我們發生感情的呢?想到這荒唐的念頭,自己也覺得好笑,就在電話那頭咯咯笑了起來,母親只聽到笑聲,以爲是我歡喜毛衣,認爲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自然比我還高興。

暑假的日子也是甚於平淡的,似乎一件小小的事情都能驚起心中的波瀾,同學也有幾個留校的,晚上大家沒事時互相竄門,談當天找工作的艱辛,談過去的幼稚,談將來的憧憬,盡每個人的想象談去,而不必擔心被人笑話。

我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除了做好工作外,剩餘的時間就泡到圖書館看書,圖書館裡並不冷清,有好多考研的學長留校備考。

易筱在家很頹廢,從跟她通話就能得知,先前帶回家的書也還沒翻動,每天睡懶覺晚起又要自責一番,易璐的生活也差不多,整天圍在電視前是看煽情的韓劇。

白蘇回家沒滿一個月就回到學校來了,到火車站接她時看到她大包小包,我就笑了,難怪她要我她吃得飽飽才能去接她。

當我把包包放在她寢室時,累得往她牀上就倒,她把我拽起來,說:

“全身都是汗,我還要你幫忙呢。”

“裡面都是些什麼東西?累死我了。”我委屈地看着她說,額頭上的汗水簌簌往下掉。

“重慶特產,你還敢說累,都是特意爲你帶的。”

我笑了,心想白蘇真體貼人,但我又不好表露,於是我說,“媽媽同意你那麼早來?”

“我騙她說要去圖書館看書,不能荒廢了時間。”

“她相信?”

只見白蘇點點頭,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其實我是怕你一個人寂寞,不放心你。”她補充道。

“那你放得下媽媽,不怕她寂寞?”

“她有爸爸陪!”

“那我很幸福囉,有白蘇陪。”

她嘿嘿地笑,但不做聲,女生寢室是不能久呆的,否則樓管上來叫就不好意思了。白蘇既回到學校,不做事是不行的,這時她們班剛好有個勤工儉學的女生兼職家教忙不過來,就讓白蘇替了她的位子,每天只需工作三個小時。

我被分到文瀾樓工作,而白蘇則在南園。每天早上,我騎着車去臨湖公寓接她,然後把她送到南園,自己纔去值班,值完班又趕去做家教,小女孩的媽媽很熱心,有時會留我吃午飯。

夏陽杲杲的天氣容易使人感到煩悶,但雨後的幾天卻是分外的涼爽。持續兩天的雨水,使得湖邊的草坪愈發油綠,湖畔各種各樣的花草叢生,徜徉於林蔭小道,更是一種愜意。

一天傍晚,我和白蘇早早吃完飯,覺得沒什麼事,再加上藍藍的天空使人心情舒暢,我和白蘇靜默並肩走着,肩膀不時摩擦相碰,到這時,我看到淡淡的微笑掠過臉龐。

既是隨處閒逛,自然沒有方向可言,不知不覺中,從情侶路到苑南路,從苑南路到苑北路,到苑北路時,忽見湖畔成片的石榴樹枝頭上掛滿累累的紅紅果實,由於湖畔水土好,石榴健康地成長,大大的石榴壓彎了枝頭。白蘇高興地跑過去,我跟隨着後面,最後爲她挑選了五六紅紅大大的石榴。

摘完自然是要離開的,因爲我們不知道這種行爲是否算是偷摘。走遠了,又穿回九孔橋,最後還是在湖邊轉悠,白蘇說腿痠,走不動了,我們看到石椅上落滿厚厚的灰塵,便在一處油綠的草叢坐下。

暑假裡學校的人很少,來湖畔的人則更少,以前大片大片的草坪總會被行人踏出的一條條小路來,其實草坪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草被踏扁踩枯,自然變成了路,暑假裡走的人少了,再加上幾天雨水的澆灌,被踩踏出的路面已依稀可見草綠色的苔蘚。我想,再過一段時間,小草又會在那裡生根發芽,最後將路蓋上。

立秋快到了,湖畔的蘭草開得如火如荼,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鮮豔欲滴。

早秋的風,輕輕地拂過,遠遠望去,彷彿一股股迎面而來的白色波浪。

白蘇坐着沒有說話,手裡抓着幾根枯草,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生完蛋的大白鵝在草叢中尋覓遊蕩,偶爾把嘴伸進雜草中,嘴裡咀嚼着嫩草。

湖邊的遠處傳來咚咚的響聲,好象寺廟裡的晨鐘的聲音,文波的鐘聲永遠是那麼令人陶醉。我們沉默了一會,我拉着白蘇的衣角說:

“你有沒有童年的照片?我好想看看你以前長得怎麼樣的。”

“每年我生日的時候,我媽媽都會給我照一張相,所以我現在還保留着十九張相片,不過前幾張是黑白相片。”

“太好了,能看到自己每年的變化!你有沒有帶來?”

“有,在我的日記本里,過幾天你到我寢室去,我拿給你看,”談到小時候的事情,白蘇似乎很感興趣,“我給你講講我一歲時抓週的事情吧。”

“那天,我剛滿一週歲,爸爸媽媽在我的面前擺上許多東西任我抓取,吃的玩的穿的什麼都有,最後我拿起一本圖畫書,媽媽請來的老先生說我以後一定是讀書料子,要好好培養,我爸爸媽媽聽後非常高興,包了一個大紅包給那位老先生。”

“真好玩,你都記得啊?”

“這都是長大後媽媽跟我說的,其實,我媽媽說剛開始我拿起的是一隻救生圈,後來扔掉了,拿了別的也扔,最後纔拿起圖畫書的,我七歲學游泳時就是用那個救生圈。”

“我們那裡沒有抓週的,我也沒有在生日時照相留影,童年的照片只有零零散散幾張,還是和我媽媽姐姐合影的,而且是黑白照片。”

“你帶來了嗎?”

“沒有,不過我有幾張高三那個暑假旅遊照的相片。”

“那個暑假我也去旅遊,不過是我媽媽的單位組織的,我們去海南。”

“海南挺美的,那裡的椰子最便宜。”

“我有吃,”說到這,她很興奮地說,“不過那裡騙人的也多,我們一羣人剛從公園出來,有好多促銷人員圍上來推銷魚肝油,他看到我媽媽同事的女兒戴着眼鏡,就說魚肝油可以明目治療近視。我看他戴着眼鏡,就好奇地問你自己爲什麼不吃。他說我是深度近視,她吃了就可以摘下眼鏡了。我笑了,問他你怎麼知道她是淺度近視,聽完後他悻悻地走開了。我身邊的人都笑了,媽媽的同事還誇我聰明呢。”

我不覺笑了,“白蘇,你確實聰明,而且膽子不小。”

“我討厭那些騙人的!被騙者內心會受到很大打擊,而且越來越不信任身邊的人。”

“嗯,”我點點頭,“我們要學聰明點,對陌生人應該有戒備心,咦,你對我有沒有戒備心?”

“我爲什麼要對你有戒備心?”

“我聽說大多女生對男生都有戒備心。”

“什麼都應該區別對待,男生也有好壞之別。”

我覺得沒什麼要說,就仰起頭去看橋上過往的行人。這時,白蘇讓我背過身子,然後手指在我的背上劃劃。

“崔寧,你感覺一下,看我寫的是什麼?”

我感到一陣癢癢,不覺晃動身子,白蘇按住我的肩膀讓我別亂動,但劃了一陣,她看我猜不出來,就不再劃了,我雙手抱着頭躺下來。

“白蘇,你知道什麼是幸福嗎?”

“什麼是幸福?”我看到她說話時的表情極其溫和,彷彿一陣清爽的風從我臉龐拂過。

“什麼是幸福?我看過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小貓問媽媽,什麼是幸福呢?媽媽說,你的尾巴就是幸福。於是小貓就每天追着自己的尾巴,可怎麼追不到。它就跑去問媽媽:‘媽媽,我爲什麼追不到幸福呢?’媽媽說:‘傻孩子,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不回頭,幸福自然就跟着你了。’

白蘇聽完後笑了,雖然沒說什麼,雙手依舊撥弄着身邊的小草,不一會,她說想休息,我便坐起來,讓她靠在我身上。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天邊隱隱的紅光也即將消逝。秋風瑟瑟,柳枝嬋媛相連地輕輕擺動着,林蔭小道寂寞地延伸到橋頭,成對的白鵝在湖面遊蕩,樹枝上的鳥兒大都飛向湖中的平岸,小麻雀成羣結隊在我們頭頂上空掠過,放在身旁的石榴寂寞地躺着,顏色已沒那麼鮮紅了。

不消說,眼前的一切均使我陷入無言的“寂寞”中,身邊的白蘇似乎離我很遠,我的情感變得極其柔和而又極其強硬。於是,我想起了萬聖節晚會、想起了舞協地下室、想起了圖書館、想起了醫院、想起了火車站,我所到的每一處似乎都有白蘇的身影。

友情並不能給予我這些,一個人在窮盡友情所能提供幫助的極限時,愛情便會悄然而至。

易筱和白蘇,都是我最感激的人,她們同時使我陷入了感情難題,我曾跟易筱說我不習慣感情空缺,時時的守侯是不是空缺,我不知道。

白蘇醒來時,夜幕已零零落落掛着閃閃的星星,月亮隱藏在薄薄的雲層裡,一切皆沉寂起來,蟋蟀的叫聲急促有力,使人更感周圍的寂寥。

半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發現全身都是溼溼的汗液。

同我值班的學生是個“憤青”,喜歡發表對社會的看法,抨擊社會現象,我懷疑他以後可能成爲優秀的時評員。

文瀾樓水管整修,由於進出人員複雜,學校需要我們巡邏值班。將近中午,一羣民工坐在地上喝茶拉家常,當我們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談論的話題使我停下腳步。

“是的,多肥啊,”只見一個民工笑着說,臉上露出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湖邊有好多大鵝和鴨子,它們就是野生放養的,整天吃湖裡的魚和蝦,吃草皮和垃圾,這樣的肉最好吃!”

當他說到鴨肉時,我皺起眉頭,心中有了莫名的怒火,但不好發作,只好站在一旁。這時又有民工說,“就是昨天下午,我親眼看到的,有個三十歲左右的人,他手握釣竿,釣鉤上穿着蚯蚓,然後扔給鴨子吃,鴨子吃進嘴裡就被鉤住了,他使勁一拉,把鴨子拉到身旁,脖子一扭,扔進帶來的黑袋裡。”

我吃驚得張開嘴,簡直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正尋思問清事情的經過,不料他繼續說,“他抓了兩隻,我本來想過去制止的,但想到鴨子已經死了,就沒有過去。”

“你傻冒,你應該假裝工作人員走過去嚇唬他,做賊的心虛,他準會把鴨子交給你。”

“是啊,反正是死的,讓他吃倒不如讓我吃!”他的話音剛落,就引起一陣鬨笑。

我詢問了具體情況,認爲作案的賊心狠,竟然偷到學校裡來!做家教回來後,我向白蘇說明了情況就和她去湖畔證實清楚,果然,鴨子可能被嚇怕了,見到我們之後撲通撲通紛紛跳進湖裡,白蘇在它們休憩的草坪上撿到幾簇鴨毛,我認得失蹤的正是那隻白鴨子的毛。

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來,一切皆散發着熱氣。我打着傘和白蘇邊走邊尋,曉南湖從南到北,九孔橋橫跨於南北走向的湖中間,轉一圈還是很費時間的,我們最終確定被偷殺的是一隻鴨子和一隻白鵝,白蘇隨處撿了足足一把毛。我們到學校保衛處報了案,他們承諾說會加強巡邏管理,說話間,白蘇拿出用紙包着的鵝毛和鴨毛,以證實我們的說法。臨走時,保衛處的工作人員向我們道謝!其實,這是我們的分內之事,曉南湖不但是它們的家,還是我們學生的“家”!

從保衛處出來,白蘇要我陪她去湖畔,她想把毛埋起來,期間,白蘇竟然落了幾滴淚!

一切都做完後,我們坐在椅子上休息,午後的餘光從繁密的樹葉間照射下來,零零落落投下班駁的樹影,幾隻鴨子逐漸向苑北路方向游去,苑北路靠近濱湖公寓,人流量多,到那裡去是最安全的。

考慮了許久,我們決定在開學前召集幾名有愛心的學生,共同組建曉南湖護衛隊,在新生入校時招募志願者。

這個決定竟使我們欣喜若狂,我知道展現自己能力的時候到了!

立秋過後,早晚開始有些涼意,我給易筱去了一封信,收到信的那天她打電話說要和姐姐去香港的伯父家住一段時間。

白蘇的生日在八月下旬,她的父母給她寄了兩套衣服和一張賀卡,我給她訂了一個小蛋糕。我們在湖畔置辦生日,生日的佈置很簡單,卻很有情調,周圍一片漆黑,我們在石椅兩頭各燃起一隻蠟燭,一切在燭光中忽明忽暗,浪漫極了。

白蘇很激動,我分明看到她的臉上掛着的淚花在燭光中垂落,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和男生單獨過生日。她閉着眼睛許願時,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我本想湊過去吻她,但還是不敢,直至她睜開眼睛,我問她許的什麼願,她說要保密。

“晚會”將近結束,天空卻下起了豆大的雨滴,我用報紙遮着白蘇,拉着她的手快速跑到學校農行的大樓前避雨,中南大道沒有一個人影,路燈零零散散開了幾盞,豆大的雨點打在柏油路面,白天被陽光暴曬過的路面遇到雨水,隨即升起了熱氣。

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煙氣霧氣交織在一起,茫茫一片,看不分明,漸漸遠去的小轎車隱沒在雨霧裡。

雖然遇到糟糕的天氣,我們的心情卻是出奇的好,我依然拉着她的手,竟忘了放開。

過了許久,雨聲漸次停息,路上偶爾有行人匆匆走過。時候不早了,我們便繞路回公寓,昏黃燈光下的苑南路愈發清幽,燈光夜色交相輝映,偶爾有情侶靠在路邊的樹下擁抱着低語,路邊的狗尾草蓬蓬茸茸地生長,毛茸茸的穗在雨後的微風下搖晃着。

到臨湖公寓大門時,白蘇說讓她一個人走回寢室,不用再送了,我笑笑地點點頭,手**口袋向西苑方向走去,心是那樣的空落落。

剛走出不遠,白蘇跑上來拉着我的手說想我,話音剛落,她就撲進我的懷裡,我抱得是那樣緊,以至鬆開時她說被我抱痛了,我拉起她的手一直送她到宿舍樓下。

晚上躺在牀上時,望着發白的天花板,白蘇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動,早上起牀發現被單掉落在地上,我依稀記起了昨晚的事情,發現不是做夢,心中竟有點甜甜的感覺。

暑假的日子過得很充實,我們偶爾去南湖邊釣魚,偶爾去體育中心的室內館溫習舞蹈,偶爾去武大華工玩,不過呆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老圖書館前的青年園。

老圖是大四學子備戰考研的風水寶地,青年園草木繁華,芳菲滿園,蝶飛燕舞,因而是考研人修身養神的好去處,特別是到春天,奼紫嫣紅的花兒開滿園子,春意欲滴,鳥兒在草叢樹木間飛上串下,還時不時地發出悅耳動聽的叫聲,坐在青年園裡,彷彿身處大自然中,花香鳥語無處不在。陽光照射下來,被繁花樹木遮擋住,所以樹蔭下常常坐滿許多乘涼的人,這樣幽靜的環境,自然更是情侶的好去處。每逢我們坐在樹蔭下聊天時,總會看到不遠處相擁着低語的情侶。學校的情侶是最幸福的,曉南湖畔,南湖邊上的情侶路,臨曉南湖的苑北路,深幽的青年園,風景秀麗的鐵萁山古亭,隱蔽性較好的竹林園……,無處不留下愛情的足跡。

冬天的青年園也不寂寞,冬天的湖畔冷風凜冽,在湖畔安家的白鵝、灰鴨也會跑來青年園覓食,學生總會扔食物給它們吃,它們的胃口極好,無所不吃。來學校講學的外校教授看到白鵝、灰鴨走動時擺動着肥碩的身體總會感到驚訝,還不失幽默地問學校每年給這些白鵝、灰鴨的食物撥了多少錢。

教授不知道,草叢裡的嫩草、昆蟲,湖裡的鮮魚、小蝦,應有盡有,還用得着學校操心!

一天傍晚,藍藍的天空飄着幾朵白雲,夕陽在西邊逐漸沉隱下來,絢麗的晚霞輝映着大地。飯後我獨自在情侶路溜達,望着前面波光粼粼的湖面,望着西邊的片片紅霞,不知不覺想起了一天雨後的傍晚。那時白蘇打電話跟我說:“天邊有一大片紅霞,映照着整個臨湖公寓,一切都變成暗紅的世界,我現在在公寓外面,我這裡看得到,你那裡也可以,快出來看。”我想,她打電話的時候,心情應該是很激動的。

九月初,家教工作已經完成,我如數地領到了工資。最後一天,阿姨留我在她家吃晚飯,小女孩感性且真誠,我走的時候,她追到門口哭着喊老師,還送我兩支2B的鉛筆。坐在回校的車上,我想,做家教的時候,我不僅教她課本的知識,還跟她講了許多我讀初中時發生的事情,小女孩自然對我親近許多,讓她多瞭解一些初中的事情,以後可以少走些彎路。我是她的第一位輔導老師,也是她的第一位“初中”朋友,這是臨走時她對我說的。

開學初,我和白蘇加入學校迎新志願者行列,每天到武昌火車站從事新生接待工作,還有一批志願者被派往漢口火車站。我和白蘇戴着小紅帽舉着學校名字的旗子站在出站口。當意氣風發、豪情萬丈的新生從出站口向我們走來時,我彷彿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那個很容易憂傷起來的少年,當年的激情與抱負,如今兩者在我身上均漸漸消逝。

是大學生活銷蝕了我們當年的激情,還是我們的激情只存在遙遠的未來?剛到的新生,或許能給我們答案。

當被新生喊着“師兄”的時候,我尷尬的表情說明我們已不再年輕。曾在校報看到過這樣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新學期如果你接新生的話,當被問到學校怎麼樣之類的問題時,你要記住你不但是這個學校的一分子,你更要給你的學弟學妹帶來信心,你走過大一,應該知道那時候對學長的信任有多深。是的,很有道理的一句話。所以當我被問到學校的法學院是不是很厲害時,我會振振有辭地告訴他們:“是很厲害,因爲我們很大!”白蘇聽到時,總會在旁邊捂着嘴偷笑,新生自然沒有注意的。

新生接待工作比較累,不久天空下起了毛毛雨。

接待工作的第二天,我沒能和白蘇一起工作,因爲易筱和易璐回來了,她們在漢口火車站下。到火車站接待女生,是顯示男生優勢、也是表現自己的時候,大包小包只管往身上掛,只要不被壓跨,能走就走,能拖就拖。

到了易筱寢室,幫忙清理牀鋪、掛蚊帳……,忙得不可開交。很多女生竄上竄下,分發從家鄉帶來的特產。當寢室的女生都跑到別的地方去時,我看到寢室只有我們兩人,就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身體堵住門站着,我們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相互擁吻起來。

易筱的手撫摩着我的臉頰,輕聲地說:

“我們有兩個月沒見面了,我的感覺好象是兩個世紀一樣漫長。”

她深情地看着我,手指在我的臉龐滑動,“你笑的時候不是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嗎,現在怎麼沒有了?”

“傻丫頭,”我勉強擠出笑容說,“因爲瘦嘛,暑假食堂的飯菜不好,吃得也不好,比以前瘦了很多,酒窩自然就消隱了。”

“我前幾天才從香港回家,香港很繁華,燈紅酒綠,但沒有你在,我覺得那座城市空蕩蕩的。”

我再一次緊緊地把她擁進懷裡,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語,就在這時,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推門,易筱嚇得放開我,跑回牀鋪去,我打開門,竟然看到四五個女生站在門外呵呵地笑,原來她們在偷聽我們說話!

我強裝笑臉請她們進來,但有一個女生跑到易筱面前說,“妹妹剛纔在做什麼?”

我看到易筱瞪了她一眼,其他女生都笑了起來,我就是在暴笑聲中被易璐叫出去扭被單的,我用力幫她扭被單的水,畢竟是她幫我解圍的。問到張遠航,她說幫她到樓下曬被子去了。

易筱後來告訴我,那些竄上竄下的女生是特意來看我的,至於那天她們有沒有偷聽,偷聽了什麼,易筱沒有追究,自然也被我們就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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