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吳花白的莊子神杳莊不到一兩里路,初秋說來就來,天色越來越黑地早,路邊青栗色的瓦脊人家早早熄了燈火,裹暖沉入了遙遠甜美的夢香。
我邁着不輕不沉的腳步走向遠處,輿大哥勾腰扛肩,硬是不讓我拖笨重的破網。
今夜我想家。
待到我們捱得近了神杳莊,黑八狗兇殘地跳高帶咬,就差把囚它的鎖鏈扯斷。
它是吳花白從北荒花了八十串錢買回來的看門狗,樣子彪悍兇殘。
吳花白就像它,它就像吳花白。
莊子裡沒有一點燈光,夥計們不見蹤影,莊門緊緊地閉合着。
我暗喜!輿大哥今晚畢竟還是躲掉了一頓皮鞭重拳。
“走後門!”我想丁啞三應該還在柴堆裡蹭火,他是專燒火的夥計,吳花白從沒給過他月錢,他只燒火。
門半掩着,可丁啞三不在柴堆裡蹭火。
路過柴房僻遠處有一廂房,一口井。迴廊上枯葉柳下碎石板鑲嵌的臺階略有斑斕血跡,天色並沒有盡黑。
我嚇了一跳!
“輿大哥……?”
我打了個寒顫,感覺天氣太寒,眼睛不自覺地搜尋。
隱約處有那麼一個鬼魂酷似吳花白那肥胖矮短身形,正忙着把一具死屍急急地擲下井。
“噗嗵!”輿大哥把我推回了丁啞三常常蜷縮在那個陰森森的爛柴堆裡。
“誰?!”我感覺吳花白髮現了什麼?身體哆嗦!
他本是已經癱坐在井邊,聽到聲響,摸索着柺杖一瘸一拐向我們走來,就像他那天向我那正觀望一輪滄月的母親走去一樣。
“出來!我看見你了!”
我感覺輿大哥要把我的腦袋壓碎了。
一隻黑貓從頂樑柱上嗖地跳下來,一對翠綠色的大眼珠在黑夜裡透着幽默的光,盯了一眼冒冷汗的吳花白,灰溜溜地跑開不見了。
“畜生!滾遠去……,老子下次不宰了你!”
吳花白看着火坑竈半響,終於沒走過來。
我至今也都在想,要是有那麼一刻他要走過來並走了過來,那麼我也許就不會又遭遇失去他而令我終其一生的痛苦。
我以爲我快死了,但我記得我要活着,並要活得不枉此生。
我又想起那天,那天剛好是我爹出門第9天,我見我爹仍然沒有回來,我母親焦慮接連兩三天不吃不喝不語不眠。
於是我決定出門,向嫁到十里坡高家的表姐,打聽打聽我爹的消息。
我讓馨兒照顧好我母親,隨便收拾了一個包袱就騎上我爹最喜歡的寶馬“追風”揚鞭躍門而去。
那天,穿越去無回峽谷的時候,卻遇上了匪盜,他們個個面目猙獰,講着我聽不懂的下三流粗話,有的看見我還舔着噁心的口水,他們蠻不講理,搶了我的包袱,劫持了我爹的“追風”,還準備撕破我的青杉蠶絲袍。
那個時候,我想着拿刀抹脖子的念頭。
那個千鈞一髮的時刻,我聽見手中的刀鋒當地一聲被擊落在地,那個白衣墨發翩然而至的男子騎着一匹俊美白駒,用深邃的眼眸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就是這一眼,我覺得我要活着,並活得不枉此生。
也許那感覺就是被征服。
他冷酷,他深邃的雙目裡隱隱藏着殺氣。
“大哥,你看他的寶劍!”
“啊,這……。”這前一秒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強盜,一下子像是被嚇破了膽兒的烏龜。
只見他一句粗話:“老子今天自認倒黴!”
接着數十哈嘍跟着他灰溜溜地跑了。
因爲驚嚇,我連謝謝都不會講了。他沒有再看我一眼,如無其事,繼續走馬觀花,那俊美的輪廓緩緩地從我眼前掠過,不!像是飄過,他身後有隨風舞起的花絮尾隨他飄走,飄遠。
那花絮,是什麼花?如此清新淡雅。那身影,像是融化在了暖和的光線裡,聖潔典雅。
此刻,不見他。
此刻,我想家,也想他。
輿大哥輕輕地拽了拽我,小聲地說,瀟雪我們趕快離開這兒,你看,吸人骨殺人啦!你怎麼了,是不是嚇傻了?
我蒼白的臉依然蒼白,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我害怕,我恐懼。
我更加肯定我爹的失蹤和他有關!會不會我爹已遭毒手,不在人世?
爲什麼吳花白半夜殺了不會說話的啞巴?
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要留下!”
梅露莊。
屋裡燭光之心忽明忽暗,母親心緒萬千。
丫鬟馨兒着一身天藍色羣杉,未施粉脂,模樣俊俏,身段窈窕。此刻,她目光倦怠,卻小心翼翼地服侍在母親左右。
母親喚馨兒回房裡睡,她偏不!馨兒已經剪去好些蠟芯灰。
“孩子,去睡吧!”母親說着意在支開馨兒。
馨兒見母親也實在有些苦悶,既然夫人要獨處靜思,也罷。我這做丫頭的看在眼裡難過在心裡,卻不知道該如何勸解老夫人。想當初,若不是夫人菩薩心腸,收留了我,我早就被賣到妓院去受苦受難。
“夫人小姐從不把我當下人看待,我怕夫人想不開,又不知小姐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馨兒所思無眠。
母親自己剪掉了半燼的蠟芯,不小心!蠟燭熄滅了。
剪刀在母親暖和皙白的手指背上卡住,繼而變得溫柔,鋥亮的刀尖口也被黑暗湮滅成這世界上又溫柔又能奪命的利器。
夜空沒有一點星光,黑暗、寂滅而令人孤獨,風沙沙地摩挲着草樹粗糙的皮膚,近了又遠去了,黑老鴉也失去了蹤跡……。
屋子裡只有一個上了半把年紀的女人拿着一把鋒利的武器猶豫又猶豫。
……。
他誤了她一生,眼下他又久不歸家,這對於母親來說只不過是**裸的獨守空房。
母親的淚無聲地滴落在冰冷的剪刀尖上,濺起了一朵蒼白的花
。
最終剪刀還是穩穩當當地躺在了園桌上的茶几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