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非同道
宗澤死死地盯住跪在帳下的楊再興,眼神中既有憤怒之情,也有欣賞之色。憤怒的是楊再興竟然把個人的私恩看得如此重,重得超過了對軍法的重視,對枉死的二千壯士的重視。但欣賞的卻是楊再興的春秋烈士之風。曹成雖然害過很多人,但他卻救了楊再興母子的命。這種不可言謝的大恩的確重如泰山。
楊再興如今不過是一個無品無級的親將,卻能毫不猶豫地放棄唾手可得的統制位置,只願換曹成一條性命。既然如此,宗澤決定成全楊再興的義烈。
但因爲宗澤考慮的時間過長,讓帳下的將領產生了不同的想法。曹成三人知道宗澤軍紀最嚴,既然能斬殺擾民的趙世隆,能斬殺不遵軍令的李旺,當然也能斬殺棄軍逃跑的他們三個。所以,曹成對生還已經不報任何希望。
楊再興果決的話語讓曹成很感動。直到此刻,曹成才發現,自己這些年真的虧待了楊再興。自己的耳根子太軟了,竟然被馬宏劉友等人忽悠得天旋地轉,把如此忠義的楊再興當成了家僕。曹成的眼睛裡冒出了淚水,他看着楊再興說道,“我曹成能有你這樣的兄弟,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馬宏劉友則沒有曹成的冷靜,兩人看到死在眼前,早就嚇得骨頭髮軟。全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鼻涕眼淚地大聲求饒,“宗帥,小人只是曹成的下屬,今天出戰完全是曹成的主意啊。我們二人只是奉令行事,我們冤枉啊。”
曹成一聽這兩人竟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自己頭上,不由大怒,瞪着馬宏劉友罵道,“你們這兩個混蛋!不是你們在一旁盅惑,老子又豈會臨陣脫逃?”
陳淬冷笑一聲,“身爲主將,連一點主見都沒有嗎?說白了,還是自己怕死!不怕死的話,就不會帶頭逃竄了。”
董先也在旁邊接了一句,“有貪功之心,卻無建功之能。曹成,今天那折損近半的五千壯士,都是被你的貪心害死的。”
其他的將領看到宗澤沉吟不語,紛紛開始對曹成冷嘲熱諷。也怪曹成之前仗着兵雄將勇,對其他義軍將領太過跋扈。幾乎沒有一個將領對曹成有好印象。如今曹成落難,當然要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了。
大帳之中,惟一沒有說話的是岳飛。雖然岳飛知道曹成不甘人下,早晚必會禍亂天下。岳飛也知道自己在宗澤心中的份量。如果自己開口說話,絕對可以左右曹成的生死。但岳飛卻不想讓曹成現在死。
如果曹成現在被處死,他糾合的十萬義軍絕對會風吹雲散。楊再興再厲害也沒有用,他只是曹成手下的一個親將。如今雖然擊敗了沙古質,但宗翰的數十萬大軍就在黃河北岸,開德府和滑州城正和金兵殊死搏殺。宋軍的力量本就比不上金兵,所以能多一分力量,就要多一分力量。
再加上還有岳飛極爲欣賞的楊再興夾在中間,所以岳飛決定沉默。宗帥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如果他真想讓曹成死,再多人求情也沒有。如果他不想讓曹成死,再多人火上澆油也沒用。
但宗澤卻不願意讓岳飛沉默下去。他把目光轉向岳飛,沉聲說道,“鵬舉,說說你的看法?你認爲曹成該不該死?”
岳飛沉吟了一下,方纔朗聲說道,“宗帥,末將認爲,如今金狗大軍虎視中原,大戰在即,不宜斬殺大將。曹將軍雖有罪,可以暫且把罪記下,讓他帶罪立功。他若表現得好,就官復原職,若表現不好,再斬不遲。”
岳飛這句話是在提醒性如烈火的宗澤,必須要顧忌曹成的十萬義軍。這些義軍可不是朝廷的正規軍隊,多是由相州一地鄉黨組成。他們雖然接受宗澤的領導,但他們的內心裡,卻是隻認他們的領袖曹成。
宗澤冷哼了一聲,似乎對岳飛的回答極不滿意。不過宗澤不再逼岳飛表態了。他把臉轉向曹成,冷冷說道,“曹成,你往日雖有大功,但本帥也逢功必賞,並沒有虧欠過你的功勞。今日你犯了軍法,本帥當然也要秉公處理。本來要把你斬首示衆,以慰二千餘壯士英靈。但看在岳飛和楊再興替你求情的份上,我就饒你不死。”
“啊!”曹成聽宗澤把話說到一半,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沒想到竟然死裡逃生了。曹成雖不懼死,但作爲一個野心極大的人,能不死當然最好。所以他當即跪在地上,一邊重重磕頭,一邊說道,“成自知今日罪深,宗帥慈悲,饒成不死,成必粉身碎骨,以報宗帥大恩。”
宗澤衝親兵使了個眼色,當即有人上前替曹成解開繩索。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來人啊,把曹成拖下去,打二十軍杖。”
曹成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二十軍杖可不是好挨的,再厲害的英雄,捱上二十杖,也就差不多了。但曹成沒有再說什麼。因爲他明白,自己這條命完全是撿回來的。
被親兵帶出大帳的時候,曹成用同情的眼神望了望依然被五花大綁的馬宏劉友。馬宏劉友看到曹成被鬆綁時,以爲自己也會被鬆綁。沒想到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過來鬆綁。兩個人當即心中一寒,知道宗澤不會饒他們了。
曹成至少還有一個好兄弟楊再興。馬宏劉友卻連一個替他們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二人做太行山做山大王時,名聲就極爲惡劣。被宗澤收編之後,又仗着曹成的關係,總對其他義軍將領惡聲惡氣。
如今死在眼前,才明白自己的人緣有多壞。
不過這二人都是膽小鬼。雖然明知必死,還是想再爭取一下活命的機會。兩人一起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地說道,“宗帥,你就可憐可憐小人吧。小人願把所有家財獻上,只求活命。”
宗澤極爲鄙夷地看着二人做着小丑般的表演,冷聲說道,“推出去,砍了!腦袋掛在大營門口示衆。”
馬宏劉友被親兵推出大帳的時候,竟然全都嚇尿了。這兩個曾經在歷史上害死張所的小人,這輩子終於沒有跑到荊湖南路害死張所的機會了。
該殺的殺了,該饒的該饒了,但該賞的卻還沒有賞。楊再興依然跪在大帳下,沒有起來。宗澤總算又把目光轉到了楊再興身上,冷峻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
“楊再興,起來吧。本帥成全了你的義氣,你是否也該成全本帥的願望呢?”
楊再興跪在地上,昂聲說道,“多謝宗帥成全。多謝嶽將軍的大度。宗帥但有所命,再興無敢不從。”
“那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麾下的統制官了。馬宏劉友的部隊交由你節制,希望你能給本帥練出另一支護民軍。”
楊再興有點惶惑地說,“宗帥,我的功勞已經換了曹將軍性命,不敢再受宗帥如此重賞。”
“焉有是理!”宗澤哈哈大笑道,“功是功,過是過。我饒曹成,是我想饒曹成。你陣斬沙古質的功勞,不賞何以服天下人心。”
楊再興還待說話,岳飛在旁邊大聲說道,“楊將軍,你可是說了宗帥但有所命無敢不從的話,可不能再推辭了。”
楊再興終於點頭說道,“遵宗帥令。”
“如今你做了統制官,就要有一個統制官的樣子。你須記得,你不再是曹成的親衛了。以後凡有作戰事宜,你可以向我請示,卻不可擅自出兵。”
楊再興大聲稱是。宗澤確定了一應封賞之後,天色已黑,軍營又到了開飯時間。宗澤再次留一衆將領在大營用餐。但楊再興卻抱拳說道,“宗帥,末將想去看一下曹將軍。”
宗澤若有所思地望了楊再興一眼,揮手說道,“去吧。個人私事,不需要向我請示。”
楊再興走出大帳,大步流星地向曹成軍營走去。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天上的雲彩,陰晴不定。但在走到曹成帳前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極爲冷靜。
此時曹成軍營裡已經不復昨日的肅殺。早上偷營失敗,精挑細選的五千壯士折損過半。逃進大營也多是身上帶傷。如今營中到處都是強制壓住的呻吟聲。
曹成的帳中也有強行壓抑的呻吟聲。二十軍杖把曹成的屁股都快打爛了。雖然回營之後,有親兵給他上了金創藥。但一陣一陣的疼痛還是讓曹成哼個不停。
楊再興走進大帳時,曹成正在大口喝酒。曹成想用酒醉來忘記今天受到的挫折和傷痛。馬宏和劉友死了,自己的義軍也對自己不再敬服。這讓曹成的心中格外鬱悶。
看到楊再興走進大帳,曹成眼睛一亮,一下子從牀上站了起來,拉動了屁股上的傷勢,嘴巴都疼歪了。但曹成還是幾步走到楊再興面前,雙手拍着楊再興肩膀,極爲興奮地說道,“再興,你終於回來了。你真是是我曹成的好兄弟。以前我是虧待你了。我曹成對天發誓,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親將,你是義軍的第二把手了。十萬義軍,有我的一半,有你的一半。”
楊再興極爲冷靜地望着曹成,一字一句地說道,“兄長,我今天就要從這個軍營搬出去了。宗帥剛任命我爲統制官,節制馬宏劉友的軍馬。”
曹成的臉上一下子沒有了興奮之色。他沒想到宗澤如此看重楊再興,竟把馬宏劉友的一萬多人馬全部交給了楊再興。曹成有點懷疑楊再興能不能節制這麼多軍馬。要知道目前爲止,楊再興最多也只統領一千黑甲軍。
曹成的腦子轉得極快。既然楊再興成了統制,當然不可能繼續在自己營中。所以曹成極爲親熱地說道,“楊兄弟升官,做哥的當然爲你高興。不過你從來沒有領過這麼多軍馬,萬一出點亂子,豈不是辜負了宗帥對你的期望?要不我給你派一些小軍官,先幫你穩住軍中局面。你看行不?”
楊再興搖了搖頭,用雖然低沉但卻堅定無比的聲音說道,“兄長,如今你的軍隊也需要整頓了。我已經決定了,要向嶽將軍借一百名小軍官。護民軍的戰力,我們都看到了,確實強過我們太多。”
曹成的臉色黑了下來。“楊兄弟,你是要離我而去嗎?”
“兄長大恩,再興永不敢忘。但如今金人在北,大義爲天,私恩爲地。再興今天來看兄長,一是向兄長告別,二是提醒兄長,中原有宗帥和嶽將軍,兄長最好把不切實際的心思放下。”
不切實際的心思,當然指的是曹成稱王稱帝的野心。曹成聽到這裡,只是打了個哈哈,然後拱手說道,“楊兄弟之言,曹成自然會放在心上。成有傷在身,就不送楊兄弟了。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