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山崩海嘯,烈焰灼天。昔日的東海之濱,已然成爲人間煉獄。畢方肆意地揮灑烈焰,欣然觀賞着人們在火中痛苦哀嚎、終究無力倒下,化爲一具焦炭的模樣。而在這撕裂心肺的悲鳴之中,一聲悲慟的呼喊,顯得是如此渺小:
“畢師兄,住手啊!”
站在高崖上的陸靈,向浪濤上的人影呼喊。先前四象陣起,小竹便操控旋風,將陸靈送到了相對安全的位置。此時的陸靈,並不知道畢方的陰謀,她只知自己心心念念惦記的那個人,彷彿轉了性子一般,癲狂地掀起滔天火海,視人命如草芥。
“畢師兄?呵,”畢方重複了一遍那個熟悉的稱呼,隨即陰沉地笑起來,“呵呵,那個懦弱愚蠢的人,早就該死了。”
說話的同時,畢方擡起右掌,一道烈焰噴薄而出,正朝陸靈的方向轟然擊去。眼看陸靈便要被燒成黑炭,說時遲那時快,銀光與綠影交錯飛騰,乘風而來的小竹一把拽過陸靈的胳膊,將人拉向一旁,險險地避過了火舌。同時,歸海鳴再度化爲鳴蛇原形,銀光大盛,飛騰入空,如一道電光擊向畢方,與之纏鬥起來。
昔日生死與共的摯友,已然化爲屠戮天下的修羅惡鬼,小竹與歸海鳴二人,不得不做出艱難的選擇。鳴蛇於空中騰挪翻轉,不時噴出鳴霄之焰,幽藍闇火對上畢方烈焰之光,爆裂聲聲,在海面上激起丈高的水柱,水花轟轟烈烈地墜落開去。
“區區鳴蛇,竟想挑戰應龍之力,簡直可笑!”
畢方冷笑一聲,亦化爲元神之態。火鳥騰飛,浴火而生,它的羽翼掀起熊熊烈焰,在海面上狂亂地燃燒着。火光一浪接着一浪,竟燒成了數丈高的火牆,遮蔽了鳴蛇的視線。就在鳴蛇小心戒備之時,隱藏於烈火中的畢方,早已飛至高處,如利箭般墜落!
“嘶——”
刺耳的聲響,那是畢方的尖喙,戳穿了鳴蛇的一支翅翼。鳴蛇失去方向,不由向海面墜落,可畢方卻仍不解氣,它用尖喙和鳥爪,瘋狂地扯下了那隻殘破的翅翼,將撕裂的殘翼丟入了茫茫浪濤之中。
“吒啊——”
畢方仰起脖頸,向天幕瘋狂地高嘯,似乎是在嘲笑鳴蛇的無力,似乎是在宣告它無上的力量。可就在此時,墜落的鳴蛇卻捲起蛇尾,一把纏住了畢方獨腳,想將之一同拖向深邃海底。畢方危險地眯起金眸,口中吐出爆裂的火球,兜頭朝鳴蛇噴去!
伴隨一聲轟鳴,火球應聲爆裂。鳴蛇被炸得遍體鱗傷,大半蛇鱗都已焦黑剝落,但他卻仍是強撐着一口氣,死命地將畢方拖向海中深淵,想將這邪物湮滅在瀚海之中。
同一時刻,一道羊角旋風轟然升起,猶如一條飛龍取水,在天海間盤旋而上。只見小竹立於清風白雲之上,再度掠至畢方身前。她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不斷墜落的鳴蛇,毫不意外地在那雙冰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短暫的相聚,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之中,終究不能長久。
她與他,沒有依依不捨的留戀,沒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訣別,一個眼神,便已足夠。
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小竹雙手捏一個法訣,那龍捲風在她操控之下,竟在虛空中打了個旋兒,如同一條咆哮飛龍,狠狠地衝向畢方的身形,以泰山壓頂之勢,將之壓入深海之中。
上有旋風重壓,下有鳴蛇拖拽,即便是畢方一時也掙脫不得,一寸一寸地被壓入滄海。終於,那個烈火繚繞的軀體,沒入了深海之中,漫天的火光爲之熄滅,只留一輪妖異的紅月,靜靜地懸在沉沉夜幕中。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
岸邊的人們,翹首凝望着,他們怔怔地望着那回歸平靜的海面,口中溢出顫抖的疑問:
“成……成功了?”
然而,一聲宛若亟雷降世的爆裂聲,打破了他們的期盼。只見海面上掀起數丈狂浪,滾滾浪潮,如山崩海嘯般地向岸邊涌去。與這毀天滅地的災難一同顯現的,還有那個掀起烈焰與殺戮的妖魔——
“呵呵,一個凡人,一條鳴蛇,也想挑戰本座的力量,真是自不量力!”
重歸人形的畢方,凌駕於巨浪之上,賁張的火舌在他身側張揚,他那本該俊朗的面容,此時卻扭曲成猙獰的神色。
而他口中的“凡人”與“鳴蛇”,已被湮沒在無垠瀚海之中。幽幽海水的深處,那身着綠裙的少女,那銀髮如雪的男人,好似陷入沉睡一般,一同向那黑暗深淵中墜落。
紅月之光,透過粼粼水波,映在他們沉睡的面容上,映在他們握緊的雙手上。他長滿繭子的粗糙大掌,與她白皙纖細的五指,緊緊交握,不離,不棄。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他們或許有戰敗的遺憾,或許有離世的不捨,但他們的面容卻是那般平靜。
戰過,不悔。
相比起海底的沉寂,海面之上卻仍是烈焰滔天,激戰不斷。擊敗了對手的畢方,笑得格外猖狂放肆,他的雙足踏出戰火,他的雙手帶來毀滅,他一步一步地逼近海岸線,正要兌現他“血洗神州”的誓言。
天胤真人雙眉緊蹙,他的右手攥緊寬刃巨劍,緊抿的雙脣緩緩開啓:
“布,陣。”
他身後的天玄門弟子愣了愣,以帶着哭腔的聲音詢問:“掌門,四象陣已破,咱們還能布什麼陣……”
天胤真人眼神一黯,他回身望向那惶惶不安的弟子,緩聲道出一個闊別十年的名稱:
“七印星陣。”
十年之前,爲封印應龍相柳,玄麒真人以千名妖靈之內丹,鑄造七印封柱,布的正是這陣法。可如今哪有什麼妖靈內丹,那弟子頓時傻了眼,可片刻之後,他便領會了掌門的意思,這個猜想令他簡直站都站不穩了:“您……您是說……以人……以咱們爲陣?這怎麼、怎麼可以,這是讓大家送死啊!”
天胤剛毅的面容上,竟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伸出大掌,拍上那弟子的肩膀,緩聲道:“莫慌,你帶着大家,快離開這兒罷。剩下的便交給我,這十年前的舊賬,也該是還一還的時候了。”
聞他之言,那弟子霎時呆住。而在天胤身側,元虛真人與紫術真人對望一眼,前者撫上他的白鬚,感慨道:“十年前誅妖盟殺盡妖靈,以妖靈內丹佈下七印星陣,種此因,得此果。這一筆筆命債,終究是要還的。”
紫術仰天大笑:“不錯,因業果報,若當初有此覺悟,捨身取義,或許事不至此。只求如今的頓悟,不會太遲。”
兩名老者跨步上前,站至天胤身側。天胤真人望向這兩位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師兄,瞭然一笑。他雙手握緊劍柄,霎時劍氣激盪,吹得衣角飄揚,鬢角碎髮亦隨之揚起。三人獻祭自身靈力修爲,化身凌厲劍氣,以魂爲憑,以身爲陣。
天玄掌門與長老的獻祭之舉,令周遭弟子紛紛怔住。先前那惶惶不安的門人,垂首不語,良久之後,亦舉起了手中的長劍,默默閉上了雙眼。
幽藍劍光,一道接着一道,在海岸亮起。七印星陣,初見端倪。十方殿、赤雲樓、渡罪谷的門人,見此情景,也都陷入了沉默。本該激鬥喧譁的戰場,此時卻變得異常沉寂。
十方殿殿主•長孫無憂,這位年過九旬的老太太,將手中白鬚拂塵猛地一甩,朗聲道:“十方殿弟子聽令,凡有家室妻兒之人,帶傷員撤離東海。願意留下的,都隨我來!”
不止是十方殿門人,失去了谷主的渡罪谷弟子,以及原本就無組織的赤雲樓弟子,一同聽從長孫無憂的號令,站在了天玄門劍者的周圍。
霎時間,劍氣瑩瑩,靈光大盛,七道劍光沖天而起,在海岸邊連成北斗之勢。
◎ ◎ ◎
紅月之下,劍氣驚天。
此時此刻,在遙遠的平城小鎮,趴在毯子上的白色羊羔,動了動毛絨絨的耳朵。感受到強烈的妖氣,白澤擡起眼,從木窗向外望去,望向那一輪妖異紅月。柳嬤嬤也自睡夢中驚醒,她披了一件外衫,輕輕撫摸小羊羔的腦袋,喃喃地念叨着:
“不知阿澤可好……老天保佑,娃兒平安哪。”
柳嬤嬤不知道,她收養的孩子藺白澤,已葬身於幽暗海底之中。而她口中的那一聲“平安”,卻被夜風輕輕捲了,送入這蒼茫夜色之中。
平安。
斷雲山上,言若詩抱着襁褓中的嬰孩,憂愁地望着紅月。嬰兒的額角泛出螢螢綠光,那是繼承的飛廉神力的徵兆。言若詩輕輕搖動手臂,讓懷中的孩子睡得更加安穩。平安,是她對孩兒唯一的祈願。
平安。
鎮郊的帳篷裡,泠笙正在甜美的夢鄉之中。在她身側的小老虎,微微擡起絨絨的腦袋,一雙大眼睛望向夜幕中的紅月。瞥見泠笙的胳膊露在鋪外,它小心翼翼地咬過被角,爲她輕輕地遮上了臂膀。
平安。
篝火燃燒,慕非煙與慕光二人,露宿在山頭。小傢伙白天走了許多山路,此時蜷着身子睡得正香。原本淺眠的慕非煙,察覺到妖氣異動,她擡眼望向天際紅月,斂起了秀麗的雙眉。就在此時,阿光“鼾——”地一聲打了個呼嚕。聽見這聲響,慕非煙扭頭望向睡熟中的小傢伙,她屈起手指,輕輕叩了下弟弟的腦門,露出了寵溺的笑容。
平安。
紅月之下,神州大地上的千家萬戶,大多都在安寧的好夢之中。
他們並不知道,災難即將降臨,有許多人,在爲他們的平安,奮戰不休。
或許他們永遠不會知曉,有許多人,爲了守護他們的平安,已被埋葬在了東海浪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