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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如霜,透過窗櫺映入屋內,映照出一層層雕花木架和陳列其上的古籍。一名削瘦青年,正立於書架前,他手持書卷,食指不時從書頁上劃過,星目逐字逐句地掃過文字。越是觀看,他的面色就越是凝重,一雙劍眉也微微蹙起。下一刻,他猛地闔上了卷冊,怒氣衝衝地走出了藏經樓。若是趁着月色仔細觀看,便可瞧出他的右腿有恙,行走略有不便。
此人正是畢飛。他孤身一人,夜探赤雲樓,並非是爲了乾坤鼎,而是衝着這藏經閣而來。赤雲樓以術法見長,藏經閣中更是收集典籍數萬冊,分門別類,包含了各種奇法異術。當日天玄門一役,數百名弟子中了九煌、魂煞之計,沾染了妖毒,化爲了妖人。畢飛一直心繫此事,便決定獨自夜探藏經閣,想翻看樓中典籍,看看有沒有什麼去除魔氣的方法,醫治那些天玄門弟子。
雖被逐出師門,但畢飛一直身穿赤雲衣袍,沒想到這念舊之舉,此時倒派上了用場。赤雲樓雖是加強了守備,但在這暗夜之中,畢飛身着制服,又是一人行動,守衛便沒有多加留意。畢飛小心謹慎,熟門熟路地摸入藏經閣,將關於魔氣的典籍一一翻過,可都沒有找到祛除之法。正當他心有不甘、開始翻找其他驅邪避晦之術時,忽覺得書架有什麼不妥。他曲指輕敲,發覺書架有一格似是空心,內藏他物。畢飛挑了挑眉,當下拆除了木板,從中取出一冊書卷來。
那書卷封面上,並無標題。畢飛心生疑惑,翻開內頁,卻見其上密密麻麻,記載着日期與妖異之名:角端、夔牛、獬豸、當康、滅蒙鳥、九尾狐……
畢飛越看,越是心驚:這分明是一本賬冊!竟是有人暗中捕獲妖靈異獸,將它們囚禁在赤雲樓中,日夜取其五臟血肉,入藥制符。什麼膽汁,什麼肉翅,什麼顱頂,這些冷冰冰的文字背後,隱藏的是淋漓的鮮血。
胸臆之中,憤懣難平。一顆心沉了下去,畢飛闔上賬簿,衝出藏經閣,直奔書卷上所注之地牢。
因前夜鳴蛇盜鼎一事,大多數弟子都被調派去保護乾坤鼎了,所以通往地牢這條路上,並沒有什麼守備。畢飛一路疾行,徑自衝入囚室,剛踏入階梯,便聽見地下傳來淫笑聲:
“這娘兒們看上去兇得很,不知誰能先馴了這母老虎啊。”
“怕什麼,中了天狐粉,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這時候也成了死老虎啦。”
畢飛一驚,他來不及細想,三步並作兩步,衝下階梯,一掌轟開了鐵門。只見陸靈癱倒在地,幾個赤雲樓弟子正圍在她身側,指指點點,欲行不軌之事。畢飛只覺腦中轟地一聲,血氣上涌,他揚手就是數張寒冰符,清吒一聲:
“天雪寒霜!”
霎時間,數道冰錐從他掌中飛了出去,直擊那幾名弟子。其中一人距離陸靈最近,畢飛對他下手也是最狠,只見那冰錐如利箭一般,竟是射穿了他的手掌,疼得那人急退數步,抱着手掌,哇哇大叫。
“殺戮凌虐,調戲婦女,我赤雲樓什麼時候有這等不肖之徒!”
畢飛正色喝斥。他疾步上前,輕道一聲“陸姑娘,得罪了”,隨後扶起陸靈。見她全身無力、無法站立,畢飛便將她負在背上。他環顧四周,掃過那些被囚禁、被凌虐的妖靈異獸,畢飛心緒更沉,總是溫和待人的他,此時卻已是怒髮衝冠,高聲怒斥:
“赤雲樓講的是善、誠、義,我們修習術法,繪製符咒,爲的是行善助人,庇佑百姓安寧。可如今,你們的善在哪裡?誠在哪裡?義在哪裡?你們所作所爲,簡直是泯滅人性,不配爲人!”
他義憤填膺,揚聲斥責。那執鞭弟子見狀,冷笑一聲道:“我當是什麼人,原來是你這叛徒。畢飛,枉我們先前還尊稱你一聲‘大師兄’,你倒好,勾結妖魔,倒被一個小丫頭勾跑了,護着那蛇妖和熊貓畜生。怎麼,小丫頭玩夠了,眼下又來勾搭母老虎了?”
“你!”畢飛怒到極致,一時語結。他緊握雙拳,勒令自己平靜下來,只見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趙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在赤雲樓修行十餘年,就修來這滿口污言穢語?”
“哈,你倒還記得我,”趙明揚起長鞭,凌空一甩,滿眼憤恨之色,惡毒地瞪向畢飛,“看來你記性不錯。就不知你記不記得趙聰,我那被你所殺的苦命哥哥!”
畢飛心絃一顫,默然無語:趙聰之死,是他一個心結。當日,白河鎮中,赤雲樓、十方殿兩派數十位弟子,以月小竹爲餌,引歸海鳴出現,並以千靈鴆將歸海鳴傷得千瘡百孔。他見月小竹心懷良善,歸海鳴有情有義,心生不忍,於是救下二人。這一舉,便成了勾結妖魔的罪證,趙聰率衆追擊,誓要清理門戶。當時,他爲了保護小竹與歸海鳴,亦是身受重傷,險些喪命於同門手中。就在千鈞一髮之時,是鍾無嘉帶化蛇出現,出手相助,只是她行事毒辣,一出手就毒殺赤雲樓衆人,趙聰亦身中劇毒而亡。此後,鍾無嘉翩然離去,這一筆筆人命官司,便算在了他畢飛頭上,令他百口莫辯。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趙明恨聲道,“滿口仁義道德,什麼善良誠信,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你殺我兄長之時,怎麼不顧忌同門情義?好你個畢飛,眼下還敢闖入赤雲樓,爲這些妖魔叫起屈來!好,你不是心疼它們嗎?我就搞給你看!”
說罷,趙明跨前一步,奪過同門手中的鋼刀,反手一擊,狠狠插入了鐵牢裡,插入了那角端潰爛的傷口,還用力擰了一圈。角端發出痛苦的悲鳴,哀嚎震天。聽得那淒厲慘呼,畢飛只覺這一刀也捅在了自己心上,他急道:
“你有何不滿,衝我來便是!妖靈異獸,與人無異,既有食人殘暴的惡妖,也有善良溫和的善妖,還有遠離紅塵的隱世之妖。你怎能一概而論,濫殺無度!”
他這一句,令地牢中飽受折磨的妖靈,發出一聲聲悲鳴。它們躁動地牽扯手腳上的鐵鏈,卻始終不能突破鐵牢的束縛,可憐那角端以前額靈角在鐵籠上磨蹭,一次次地撞擊,卻只讓它的傷勢更加嚴重。畢飛瞥了一眼那可怖猙獰的瘡口,不忍再看,他擡手指向衆多牢籠,悲憤質問:
“角端,產瓦屋山,不傷人,惟食虎豹。”
“獬豸,身若麒麟,善人言,辨是非曲直,識善惡忠奸。”
“夔牛,似牛獨腿,入水則引暴風。炎黃之戰,皇帝捕夔制鼓,聲震五百里,震懾蚩尤。”
“當康,兆豐穰之瑞獸,形似豬而有牙,叫聲有如喚其名。”
“滅蒙,青身而紅尾,亦稱孟鳥。”
“天狐,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五十則變化爲婦人,百歲爲美女神巫,千歲則與天通……”
他每說一句,便指向相應的妖靈。這些傳說中的瑞獸,此時卻是遍體鱗傷,慘不忍睹。說到最後,畢飛的聲音已是微顫,只聽他恨聲道:“這字字句句,《山海經》、《圖南誌異》上記載得明明白白!身爲赤雲樓的弟子,你們修習術法,瞭解妖異,理應是一清二楚,怎能對他們下此狠手!”
畢飛恨聲質問,並未能打動在場的赤雲樓弟子,卻令他背上的陸靈,爲之一怔:陸靈她從小成長於渡罪谷,自小苦練武藝,但對妖靈異獸並無研究,只知窮奇、饕餮、蠱雕之類的妖怪吃人作惡,卻不知天下還有這許多瑞獸。當看見言若詩一家因窮奇而家破人亡,她更是憤恨妖魔,立誓誅殺天下妖靈,以護神州安寧。而當日言若詩隨飛廉私奔,她還罵言若詩“白眼狼”,罵她“數典忘祖”,痛罵她“自家爹媽都被妖靈所害,你竟然還和一個妖怪私定終身”。如今看來,是她狹隘。這就好比一個劫匪殺人,難道被害者家屬,要因這個劫匪而痛恨天下人麼?
正當陸靈捫心自問之時,那揹着藥箱的弟子,大聲辯解道:“就算是瑞獸又如何?還不都是妖怪。十年前誅妖盟造東海封印,難道殺得還少嗎?”
畢飛跨前一步,急道:“十年前煉妖爲封,那是不得已而爲之!實是應龍相柳爲禍人間,天下存亡在此一舉,所以纔出此下策,你以爲掌門與諸位長老就樂意嗎?”
“他們不得已,我們還不得已呢, ”那弟子辯駁道,“別提掌門了,掌門無故失蹤,諸長老爲了代掌門一位,打得是不可開交。咱們也是受了大長老的命令,抓妖製藥,提升修爲。我們才管不了妖怪是好是壞,只要能爲我所用,能製藥煉符,誰管得了那許多!”
畢飛聞言,怒極反笑:“好,好你個‘爲我所用’,若是人肉能強身健體,你是不是也要殺人來吃?你這舉動,又與妖魔何異?不,我錯了,妖魔食人只爲果腹,汝等行爲,卻是爲了滿足一己私慾,比妖魔更甚!”
那弟子一時語結,另一名持刀弟子,以刀尖指向畢飛,罵道:“僞善!說得冠冕堂皇,好像你沒殺過妖似的!以前斬妖出戰,你殺傷的妖魔最多,如今跟了妖怪,倒是轉了性兒了,反倒幫妖怪說話了,簡直噁心,無恥!”
面對那弟子指責,畢飛一雙溫和眼眸,此時閃爍着的是不屈之光芒,只聽他沉聲道:“是,我是殺過妖魔。但我修習術法,殺生斬妖,每一筆命債,都是爲了保護他人。殺生,本是爲了護生,並未爲了私慾而屠戮。”
說到這裡,他微一停頓,轉而擡起手,逐一指向在場弟子:“而你們,一個個,學了十餘載的術法,卻未學得半點德行,只知凌虐欺辱,根本就是墮入邪道,不配爲赤雲樓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