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又是一夜篝火狂歡散去,營地裡漸漸安靜下來,月靈部落公主專屬的帳篷裡,魔法水晶燈還亮着。琳穿着潔白的衣裙,靠在柔軟的扶手椅裡,絕美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些透明,這使她看上去輕盈得像個幽靈。
“……你懷疑自己就是生命系聖女,並且懷疑我們可能和那次變故有關,對不對?”
“……你知道共鳴意味着什麼嗎?這表示靈力水晶感受到了它無比熟悉親切的力量……久別重逢的力量……”
“……讓靈力水晶產生共鳴的不是你的腰帶,而是你。是你擁有聖女的力量。”
白天和秋的談話不斷闖入腦海,攪得她心煩意亂——沒錯,她是有懷疑,懷疑秋的身份,也懷疑自己的身份。自從那天她在東部的山谷見到她們,她就覺得這幾個姑娘不簡單——她們都非常美麗,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超凡氣質,見到她們的那一瞬,親切感一下子就沁入了她的心裡。那紫衣女子的容貌似曾相識,似乎她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見過,直到看到那閃爍的紫色水晶,一段藏在靈魂深處的記憶立刻淹沒了她——
墜落,無邊的墜落……冰冷的水拍打着她的臉頰,盛夏的陽光也失去了溫暖,恐懼和絕望使她渾身顫抖……
紫色的身影掠過,彷彿做夢一般……絕美的容顏,明亮的紫色眼眸,在陽光下,溫和地向她微笑……一股暖流,溫暖了她的全身。
“打架都是男孩兒的事,從沒見過女孩也會這樣。你看看,容顏秀麗,黑髮白衣,應該是一個很沉靜的女孩啊,幹嘛要打架呢?”
“是他們亂說話,我就想教訓教訓他們!”
“哦,是這樣啊?可是你又打不過他們,你總是輸啊。”
“所以我纔要不斷地找他們呀。總有一天我會贏的!”
“真是個倔強的女孩,人家是男孩,你又這樣胡打,是永遠贏不了的。”
“……這樣吧,我教你幾個招式,保證你不會再輸。但你得保證,不許借這個欺負人,怎麼樣?”
……
紫衣姐姐……她真的,再次見到了那個紫衣姐姐。這樣的親切,即便過了那麼多年,也一直無法忘記。或許這親切,有一部分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吧?
琳閉上眼,繼續回憶着初次見到那幾個姑娘的景象。她們真的很強,她們的對手也很強,如果不是他們受到封印力量的制約,也許她的玉簫就不能救那些姑娘了——那黑衣人持劍朝她攻過來的時候,她一直不敢用西野金鞭,就是怕失掉了封印帶來的優勢。當時她就注意到,融入暗殺術的《月漾》對那些姑娘沒有影響,這隻有一個解釋——她們的力量與她同源,對彼此的力量已經非常熟悉了……
琳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梳妝鏡前,看着鏡子裡那張精緻美麗的面孔——還是十八歲女孩的面孔,除了眼神,一切都和十三年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可是……爲什麼沒有變呢?
這也是十多年來她不斷問自己的問題。她告訴過秋,雲章戰死那次,她放任自己在大雨裡淋了一整夜,心裡是無盡的悲痛、遺憾和悔恨……事實上並不止這些。在那潮水般涌來的記憶中,似乎夾雜着某種陌生的東西:
……聖潔得彷彿月光幻化成的銀髮女子……讓一切美麗都黯然失色的微笑……柔軟的雙脣開合,吐出幾個彷彿已遺忘了很久的名字:冰、秋、晶、薇……
還有共鳴,十分強烈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共鳴……手鍊上的月形石頭髮出明亮耀眼的白光……
……
從那以後,這樣的畫面便不斷出現在她的夢裡。於是她忍不住拿着那條腰帶去找父親。面對她的疑問,父親顯得坦然自若。
“這只是裝飾,孩子,是仿製品。”他說,“聖女殿下們的靈力水晶是人盡皆知的,只有金、紫、藍、粉紅四個顏色……這是我們在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呀——你不是一直喜歡白色麼?你一定不記得了……你十八歲的時候在森林裡迷了路,回來後就生病了……如果你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問梅洛長老,他知道的。”
於是她去問梅洛長老。
“你父親的話是對的。”老人深邃銳利的棕色眼眸裡似乎藏着什麼東西,“四位聖女殿下都在保護着瑟月蘭世界,靈力水晶在她們那兒,你怎麼會有呢?”
……
十八歲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她自己也不記得,所以當父母和師父對她講同一個故事的時候,她只有選擇相信。於是她一直把月靈部落當成自己的責任,爲它哭,爲它笑;爲它憤怒,爲它驕傲;爲它拼命學習,爲它血戰沙場。因爲她知道,父親看重她,母親疼愛她,師父讚賞她,族人信任她,月靈部落將是她的,父親百年之後,她將帶領這個逐漸崛起的小部落,闖出一片屬於她自己的天下。
可是真的是那樣嗎?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麼……那些夢該如何解釋?滅華天全族的那夜,那些零星的畫面和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於是,當四個神秘的姑娘神秘地出現在月靈部落邊緣的時候,她決心調查這件事了。秋說的沒錯,不管是和白叔、華叔做鄰居,還是與錦詩的相識,都是她刻意安排的,她的確有意地讓那幾個姑娘通過各種渠道瞭解她,同時也讓她瞭解自己。至於結果……她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卻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這個結果。
秋已經表明了聖女身份,那麼冰、晶和薇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瞭。那麼她呢?她是誰?
秋告訴她,生命系聖女的確存在,只是八千年前,五聖女被封印,生命系聖女遲遲未歸,致使世人忘記了她的存在;秋告訴她,她就是生命系聖女,只是她十八歲那年,聖女靈魂被喚醒,卻又因爲精靈王的插手而失去了記憶,導致她未能完全迴歸,眸色和力量也就沒有恢復;秋還告訴她,她已經通過了她們的考驗,她們歡迎她回到聖女中間……
這些解釋都是那樣合理,她根本不該有任何質疑,更別說拒不接受了,可是她偏偏就是下不了決心……她偏偏就是不願那麼快說出答應的話。爲什麼呢?
她倒在牀上,心裡一片混亂。我到底在幹什麼?這一個半月來,我一直都在細心安排,不就是爲了解開多年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嗎?我主動找秋傾訴心事,難道不是暗示她告訴我一切嗎?現在我已經得到我一直探尋的答案,可是爲什麼在最後關頭,卻又退縮了呢?
因爲我放不下月靈部落。她對自己說,如果承認聖女身份,月靈部落就不會是我的了。
如果她承認聖女身份,那麼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們的公主並無簫韶家血統。簫韶家統領月靈部落數百年,在族人中間威信極高,琳知道,族人之所以對她如此愛戴、如此崇拜,和她的簫韶家血統是分不開的,一旦血統優勢沒有了……月靈部落還會不會是她的,她也不知道。
可是,她爲什麼一定要月靈部落呢?成爲聖女,地位和力量都將非同小可,她何必把自己關在這麼一個小部落裡?
因爲這是我的家。琳在心中說,我的父母,我的師父,我和雲章的過往,我的奮鬥和拼殺,我的血淚和歡笑……這一切都在這裡,我怎麼放得下?
更何況……有冰的威嚴穩重,秋的博學聰慧,她插進去,頂多也就是個出謀劃策的“助手”吧?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都是她說了算,突然間從“主帥”變成“軍師”,她能不能接受,能不能適應,她也不知道。
琳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被子裡,心中越發混亂——要不要承認?該不該承認?想不想承認?
恍惚中,多年前的爭吵似乎又響起在耳畔:
“說什麼公主,原來是假冒的呀……”
“哼,一個野孩子,還讓我們白白給你跪了好幾年,要不要臉啊?”
不,我不是野孩子。琳咬牙想道,你們都是胡說……你們一定都是胡說!
“……我的生日……就在七月。”
母親一定會證明給我看。她對自己說,我不是野孩子,月靈部落永遠是我的,我不能走。真的不能走。
就這麼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中,白衣公主已經進入了夢鄉。夢裡,一樣是熟悉而遙遠的畫面,熟悉而遙遠的名字:
冰,秋,晶,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