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唐看着她張皇的小臉,啼笑皆非,便問:“小懷真,你在樹上做什麼?”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樹:“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應懷真手足亂動,弄得樹葉嘩啦啦作響,小唐嚇得伸手製止,道:“行了,不要亂動,掉下來不是好耍的。”

應懷真嚥了口唾沫,道:“那……你別跟我娘說。”

小唐差些兒笑出來,怕她着急,只得應承:“好好好,那你先下來再說吧。”

應懷真答了聲,把頭縮了回去,小唐不錯眼地看着,見樹枝搖晃片刻,密葉裡探出兩隻小腳來,在樹幹上亂蹬了會兒,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問:“怎麼了?”卻聽裡面傳來悶悶地聲音:“我下不去了。”小唐忍笑:“那你原先如何上去的?”

隔了一會兒,應懷真才答:“你在下面看着,我就不會下了。”小唐終於笑出聲來:“那我不看就是了。”應懷真卻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再下去。”

小唐咳嗽了聲,索性走到樹邊,仰頭看看,笑說:“你休要亂動,我帶你下來。”

應懷真大吃一驚:“什麼?”話音未落,就驚叫一聲,原來小唐雙足點地,身形輕輕躍起,探手在她腰間一抱,旋即落下地來,一起一落,帶動樹上的金桂紛紛飄搖而下,甜香陣陣。

應懷真如在夢中,定睛看去,正對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雙眸,眼角那一點滴淚痣若隱若現。

小唐笑道:“別怕,已經下來了。”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舉手向她頭頂摸去,本是安撫,手心卻落了空,原來是應懷真轉過身去,邁動小短腿,剎那間竟跑的無影無蹤。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應懷真煞白的小臉,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臉,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生得很可怕麼?”

小唐在縣衙後院亂逛之時,林沉舟在縣衙大堂,看了一場好戲。

這一次前來擊鼓的人,報的是宗人命官司,而這案子中的死者,卻並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出現過的黑婆。

而兇手也一同被四鄰八舍解押來了大堂,分毫不費應蘭風半點氣力,只是讓人驚訝的是,兇手居然也並非別人,而是黑婆的女婿。

原來,自從應蘭風一怒燒殺了黑天牛,黑婆便失了心智,整天瘋瘋癲癲,卻也不改罵雞打狗的脾氣,因此滿村裡的人越發嫌她。

黑婆的女兒早就出嫁,離得也不遠,就在鄰村,因此保長把黑婆送到她女兒家裡,本來是想讓她女兒照應着,不料黑婆的女兒性子同她娘一脈相承,極是個愛撒潑無事生非的婦人,尋常在家裡就挑唆着漢子不去孝順公婆,如今她自個兒的娘來了,伺候不上兩日,也便生了厭。

其實黑婆雖然瘋癲,但這麼多年搜刮,家裡也累積了不少的錢財,自打出事後,她這女兒就跟女婿一塊兒風似的跑去,先把婆子的錢財搜刮乾淨,黑婆瘋了住到她家後,她就順勢也把黑婆原來的房子賣了,得的錢自然都攥在自個手中。

本來有了這筆錢,也自養得起黑婆,可惜這婦人全沒有半點孝順親孃的心,動輒高聲訓斥,打打罵罵,把她娘當豬狗似的對待。

只可憐黑婆先前那樣尖酸不饒人,教導出個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兒,如今反被女兒欺壓,果然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鄰舍的人時常聽見,雖然不平,但也不敢多管閒事,若是招惹那婦人,不免會被罵的狗血淋頭,因此雖然很多人心裡不平,卻不敢多嘴,又想黑婆不過是自作自受……於是四鄰八舍雖個個明白,卻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罷了。

前日裡那婦人因嫌黑婆弄腌臢了一牀被子,便指着鼻尖把黑婆罵了一頓,這還不算,又接連幾頓沒給飯吃,婆子晚間餓得難耐,便跑到廚下偷東西吃,正巧黑婆的女婿出來解手,看到黑乎乎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只以爲是入了賊,拿了槓子上前,當頭一棍……

此刻已經驚動了四鄰,點燈了看時,才發現死者是黑婆,可憐嘴裡還塞着半個饅頭,大家夥兒見死了人,又見黑婆死狀如此,不免覺着可憐,當下齊心協力,把那漢子跟婦人解來衙門。

那漢子一股腦叫屈,只說自己以爲是進了賊,並不曉得是自己的丈母孃,婦人也慌神,在旁邊作勢哭泣,求大老爺輕判。

應蘭風聽了兩人供詞,微微沉吟,就叫人證。

因爲當場圍了許多鄰居在,見老爺叫到,便一個個出面作證,把黑婆的女兒平素裡如何虐待親孃,她漢子不管不問之事都說個明白。

一時仵作上來,回稟查驗過黑婆死狀,確定是吃東西時候被打死,又說她衣衫襤褸,且又枯瘦,身上各處有些淤青,顯然是被虐待良久……

圍着的百姓們聽了,一個個向着那兩口兒撅嘴白眼,都等着看縣老爺怎麼判此案。

圍觀者之中,自然也有一個林沉舟。

“那到底是如何判的?”

縣衙後院的客房之中,兩人對桌而坐,小唐替林沉舟倒滿一杯新茶。

林沉舟看着那碧綠的茶色,一股清香的氣息緩緩繚繞,他點頭,答非所問:“你看這茶如何?”

小唐挑眉,知道林沉舟如此問必有緣故,便道:“像是上佳的龍井?”

林沉舟微微一笑:“還是今年新出的,龍井價貴,尤其是新茶,只有富貴人家同官宦之家才能購得,另外他昨日拿出來相謝我們的那些燕窩,也非凡品,尋常的貧寒官員家哪裡會有這些?”

小唐隱隱猜到林沉舟要說什麼:“恩師的意思,莫非是說……”

林沉舟並不回答,反而說道:“黑婆這案件,應蘭風判了那兇手斬監侯,那婦人流放,將家產一半充公。”

小唐再度挑眉:“過失殺人原本不必判死……是不是太重了?”

林沉舟一笑:“不,恰恰正好。若非她女兒女婿不孝虐待,她也不至於夜半做賊,自然不會被無故打死了,所以她之所以死,還是那兩人所致。”

小唐微微點頭:“既然應知縣判的很好,恩師爲何仍是心事重重?”

林沉舟目光垂下,看着那杯茶,輕聲道:“爲師只是擔心……這應蘭風,若不是個大智若愚的清官,就是個深藏不露的大奸之徒。”

小唐一驚:“這……此話從何說起?”

林沉舟道:“照你方纔所說,他分明家徒四壁,窮得捉襟見肘,然而你看這龍井,一兩的龍井,恐怕得有一兩銀子……這是一個窮官能有的手筆麼?另外,今日中午他請我們吃的,瞧來也豐盛的很。”

小唐忙道:“今日中午的飯,我打聽了那兩個丫鬟,那叫吉祥的才告訴我,原來是那張大官人家早上送來的。說是爲了答謝這一次小懷真爲他家小官人替了禍。”

林沉舟沉吟不語,桌上兩盞茶盈盈碧綠,水汽嫋嫋,模模糊糊,變幻莫測。

片刻,小唐才問:“恩師……莫非已經有了打算?”

林沉舟起身,往外看了看,庭院寂寂,花樹寥寥,有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十分自在。

林沉舟道:“既然他想同我做買賣,那麼我就同他做一筆買賣。”那本來於枝葉間玩鬧的麻雀“吱兒”一聲,飛得無影無蹤。

進寶頭前領路,林沉舟同小唐拐過走廊,來到縣衙書房。卻見應蘭風埋頭在看什麼,見兩人來到,忙推了文書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林沉舟道:“大人前日所說的販賣棗子之事,我已經思慮過了,倒正是可行。”

應蘭風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是麼?那、那着實大好……不知兩位要多少?”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不知大人有多少可以出手?”

應蘭風見他口氣頗大,精神一振,想了想道:“大概有二三百石,不不……大概四五百擔也是有的。”

林沉舟跟小唐心中各自震驚,林沉舟似笑非笑:“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小唐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出聲。

應蘭風笑道:“尚可尚可,不算太小,不過也不算太大就是了,畢竟先生兩位乃是從京城來的……這棗子鮮吃最好,若是吃不了,還可以曬乾備用,橫看豎看都不是虧本的買賣。”

林沉舟呵呵道:“那麼不知要價幾何?”

應蘭風想了片刻,道:“按照市價行情的話……”他大概說了個數目,又問:“兩位覺得如何?只是有一點最是要緊:銀子萬萬是不能拖欠的。”

林沉舟見他句句不離銀子,如此善於鑽營,市儈兼銅臭,虧得先前他還跟小唐暗中商議,說應蘭風是個“不凡之人”,此刻見狀,不免大失所望,臉上透出幾分慍怒之意。

小唐便咳嗽了聲,低低道:“大人真的想做這筆買賣?我可是聽聞……朝廷官員不能行商的。”

應蘭風面露尷尬之色,隨即呵呵笑道:“我何嘗不知呢,只因爲見兩位是誠實君子,又委實是走投無路,才暫時出此下策……”

小唐聽他彷彿有言外之意,正要問起,便見外頭招財跑了進來,向着應蘭風道:“大人,有人來找,還請您快快過去。”

應蘭風道了失陪,他前腳去後,林沉舟嘆氣道:“這廝真是鬼迷心竅,竟如此可惡,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小唐道:“恩師,我們尚不知他爲何急切間要如此,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林沉舟冷笑道:“不過是貪財罷了,現在泰州被旱情所苦,他不思勤政賑災,卻忙着大發橫財,這等貪婪愚蠢,實在少見。”

小唐笑問道:“恩師多久都不曾犯惱了,怎麼這一次竟這般動怒?”

林沉舟頓了頓,皺眉嘆道:“或許之前因爲聽聞他種種不凡舉止,故而對他暗懷期望,沒想成想竟是這種人品,倒果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豈不讓人惱怒?”

小唐笑了兩聲,道:“照我看,反正他是逃不脫的,何不再緩一緩,細看看他意欲何爲,再行動作?”

林沉舟思忖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我好似真的有些急躁,那便如你所說,且再看看罷了。”

小唐見無人來到,又低聲問道:“不過,要真的給他銀子麼?算來總也有兩千兩了。”他們兩人微服出巡,雖然不缺銀兩,但一時也拿不出千兩銀子之巨來。

林沉舟一怔哼道:“之前在允州不是抄了幾千兩出來麼?便先用着。橫豎等他收了銀子,治他的罪便是鐵板釘釘,給了多少到時候我分文不差地叫他再吐出來,哼……偏偏這廝還說什麼‘萬萬不能拖欠’,真是自尋死路。”小唐聞言,只得苦笑。

一刻鐘的功夫應蘭風便返回,兩隻眼睛撇着他們,不知又在尋思什麼。

林沉舟怕事情有變,向着小唐使了個眼色,小唐起身,從袖子裡掏出兩張銀票,道:“這是一千兩的銀票,以做定金之用,請大人收着。”

應蘭風一看,兩隻眼放出光來,急忙接了過去,雙手捏的緊緊地,道:“兩位竟如此爽快!我方纔已命人去採摘棗子,下午便會送來,兩位可先看看成色,委實是甘甜多汁……”

林沉舟素來城府深厚,此刻卻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小唐虛與委蛇道:“我等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對了,方纔大人說是急需銀子用纔出此下策,莫非是衙門中出了什麼事?”

應蘭風擺手道:“不曾不曾。”

小唐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麼隱衷……見他一口否認,微微皺眉,正要再問,應蘭風卻又看向林沉舟,道:“林兄,說起來,我還有一事……”

林沉舟側目看他:“何事?”

應蘭風笑了兩聲,道:“我泰州除了棗子,更盛產柿子,不知先生有沒有意思想要?”

林沉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連小唐也是目瞪口呆,獨應蘭風還滿懷希冀笑容可掬地等候回答。

書房內一時寂靜無聲,應蘭風見兩人不答,便自顧自地又道:“這柿子也是極好的,個兒大,又香又甜……”

林沉舟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頭,道:“這一次大人又要多少銀子呢?”

應蘭風微微露出喜色,說道:“這個的數目不大,約略也有二三百擔而已……”

林沉舟倒吸一口冷氣,冷笑道:“果然數目不大。”

應蘭風笑道:“先生果然有意?”

林沉舟雙眸微寒,冷看應蘭風:“應大人好算計,做泰州的知縣委實是屈才了,如此善於經營,大可似我們一般行商,必然博得家財萬貫……”

應蘭風搓了搓雙手,笑道:“過譽過譽,那這銀子是否還要多些?”

林沉舟磨了磨牙,又向着小唐使了個眼色。

小唐無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張銀票,欲給不給,眼望着應蘭風,說道:“應大人你可要想好了,休要只顧眼前,忘了退路……”這自然是小唐好心,旁敲側擊地提醒應蘭風。

應蘭風不明其意,林沉舟卻心知肚明,便重重咳嗽了聲,笑說:“小唐的意思是……這麼大筆銀子,大人留神一口吞不下……噎住了,那便不大好。”

應蘭風這才笑了起來,拱手道:“兩位大可放心,應某必然吞的順順利利,乾乾淨淨。”他說完之後,便匆匆道了失陪,忙不迭出門去了,看那姿勢竟像是迫不及待拿着銀子逃走似的。

也幸虧應蘭風走得急,他前腳剛出門,後面小唐死死拉住林沉舟,低聲道:“恩師忍耐!”幾乎是與此同時,只聽屋外應蘭風高聲叫道:“招財進寶!快來!快快!”一疊聲地叫嚷,聲音裡喜氣洋洋,情難自禁。

林沉舟對小唐道:“你可瞧清楚了,此人貪得無厭,厚顏無恥,再看他這些家奴,叫什麼招財進寶,唯恐他人不知其貪婪成性,真真是妙極了!”

小唐也是無可奈何,之前本想深問應蘭風是否另有緣故,只可惜沒得機會。

林沉舟思忖片刻,不怒反笑,道:“實在有趣的緊,辦過這麼些貪官污吏,就沒有似他這般急不可待想要撞到手心裡來的,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你速速去傳人進衙門,我要即刻把這昏官拿下,定斬不饒!”

小唐見他怒意勃發,也不敢勸,只好行了個禮,領命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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