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虞家兄弟 青豆
大年夜裡病人犯了病,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情,所以盛國綱絕不聲張,只悄悄的把虞幼棠送回房中,又若無其事的命僕人撤掉飯菜,放他們自去吃喝娛樂。
輕手輕腳的關了房門,他見虞幼棠還保持着被自己所擺放成的姿態——上身仰臥在牀上,兩條腿卻是長長的拖在地下,眼睛還睜着,倒是不那麼喘的神昏力竭了,然而胸膛依舊是明顯的起伏着。
他暗暗嘆了口氣,心想這人方纔要是真死在了面前,那自己以後就沒法兒再過年了。
走上前去把手插到虞幼棠身下,他雙臂用力將人抱起來重新安置妥當。虞幼棠轉動着眼睛望向他,也說不得話,微微張口只是困難的呼吸。盛國綱看他這樣受罪,心裡十分憐惜,幾乎痛苦的安慰他道:“別怕,我守着你。”
他走向牀尾,先爲虞幼棠脫了皮鞋,隨即又轉到牀頭,彎腰摸了摸對方的頭髮:“現在覺着怎麼樣?”
虞幼棠盯着他,啞着嗓子輕聲答道:“把枕頭墊高一點吧。”
盛國綱聽聞此言,卻是當場脫鞋上了牀,並且移開枕頭,自己倚靠牀頭擠着坐了下來。
將虞幼棠小心往上拖向自己的胸腹部,他柔聲說道:“你枕着我,我比枕頭更暖和。”
良久之後,虞幼棠的氣息漸漸恢復了平靜。
“盛先生,大過年的……”他聲音極輕的開了口:“真是對不住……我方纔是不是嚇到你了?”
盛國綱低下頭,也不敢碰他,雙手只能是隔着層層衣服覆到對方的肩膀上:“你都要把我活活嚇死了。”
虞幼棠緩緩闔上了眼睛,臉色也重新回覆了徹底的蒼白:“ 你看……病人就是這樣的討人嫌……”
盛國綱這回深深的彎下腰,輕輕的與虞幼棠額頭相抵了:“我不嫌你,我心疼你。”
虞幼棠倒是微微的笑了一下:“一次兩次的,只是怕;天長日久的,就要嫌了。”
盛國綱側過臉,用面頰去蹭他那冷汗涔涔的前額:“你給我個天長地久的機會,你看我到底嫌不嫌。”
虞幼棠悠悠的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盛國綱想摸摸他的臉,可猶豫了半天,硬是沒敢下手。
默默的舔了許久嘴脣,他忽然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你……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意?”
虞幼棠閉着眼睛“嗯?”了一聲。
盛國綱的手上出了汗,熱氣透過布料,一直傳到了虞幼棠的肌膚上去。
“我的心意——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虞幼棠在他的懷中微微一點頭:“知道,可是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一個病秧子,沒什麼大本事,家業也敗的差不多了,眼看着在走下坡路,哪裡還有什麼招人愛的地方?
當然,如果自己能像虞光廷那麼健康活潑,那還又是兩說。
而盛國綱回答的也是語無倫次、答非所問:“我十八歲時就見過你——你的一隻手,從那兒以後整過了八年,我才又見到了你這個人……這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虞幼棠根本沒聽懂盛國綱的那番解釋,但是也不多問。他現在是個剛剛發病完畢的病人,神昏力竭,正好可以糊里糊塗——否則又能怎麼樣?盛國綱說自己八年前就見過他,可他的的確確是在幾個月前才認識盛國綱的!
他和這個盛國綱根本就不熟!
午夜鐘聲一響,外面街上的鞭炮聲遙遙的傳了過來。半大的小雜役和幾個年輕男僕在白天受了盛國綱的命令,這時便很興奮跑進院內去點那煙花炮仗。盛國綱怕爆炸聲驟然響起會嚇着虞幼棠,就先將他向上託抱了一下,然後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虞幼棠本是半睡半醒的,這時候也很怯弱的把頭向後仰進了盛國綱的懷中,並且緊緊閉了雙眼,彷彿是很緊張的樣子。
然後窗外的鞭炮聲音就開了河,排山倒海的好一陣轟鳴。及至兩掛一萬響的鞭炮燃放殆盡之後,院裡又五顏六色的竄起了焰火。玻璃窗上結了霧氣,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盛國綱此刻鬆了手,歪着腦袋去嗅虞幼棠的頭髮:“我抱你到窗前去,看看外面的熱鬧,好不好?”
虞幼棠搖搖頭,擡手指了窗子:“這不也是一樣的看?”
“看不清楚。”盛國綱邊說邊把虞幼棠扶坐起來,然後自己伶伶俐俐的下了牀。虞幼棠見他真的要把自己攔腰抱走,就笑着搖頭:“你當我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麼?”
盛國綱當即在牀邊蹲下了:“你不用我也成,那我給你穿鞋吧。”
虞幼棠顫巍巍的站在玻璃窗前,盛國綱先用手掌將那水霧拭淨了,隨即站到後方一手摟住對方的腰身,一手護住對方的前胸,把個虞幼棠穩穩當當的禁錮在了懷裡,雖然不算是抱,但也不肯讓他那兩條腿多承受重量。
他一直想要抱一抱虞幼棠,而且還幻想着“溫香軟玉抱滿懷”。今天真的抱到了,卻是並沒有什麼激情——激情蔓延開來,不復激烈,只剩下了情。
憐惜的,心愛的,感情。
院子裡五光十色的熱鬧着,的確是好看。一時完畢後,也就到了吃餃子的時間。
餃子是一定得吃的,因爲要圖個吉利。盛國綱不勞僕人,親自去餐廳端了一隻大托盤回來,裡面有餃子有醋,熱氣騰騰的好像許多雪白的小元寶。
然而虞幼棠根本吃不下。
盛國綱找地方把那托盤放置了,然後夾了一個餃子送到虞幼棠嘴邊:“就吃一個,過年了嘛!”
虞幼棠看他誠心誠意,不好推辭,只得張嘴啃了一點餃子邊,隨即就扭過頭去笑道:“好了,就是這些了,真的吃不下。”
吃了就行,吃多了胃裡不舒服,又是一場病。盛國綱把那餃子塞到自己嘴裡,鼓着腮幫子心情愉快,覺着虞幼棠這是真的緩過來了。
盛國綱那晚飯沒吃好,這時見這餃子個個都是一寸多長,皮薄餡大味道鮮美,便一口氣吃了六十多個。吃完之後他那精神和腸胃一起飽滿,興致勃勃的轉向虞幼棠,就見對方側躺在牀上,身上窩窩囊囊的裹着一大堆衣裳。
他像生鐵遇了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就起身走到牀前蹲下來,並且小心翼翼的從那堆衣服中摸到了對方的一隻手。
虞幼棠微笑着閉上了眼睛:“盛先生,今天多謝你了。我要睡一會兒,你也回房休息吧。”
盛國綱鬆鬆的握了他的手,用手指肚兒輕輕捻那軟軟的手心:“睡吧,我在這兒陪着你。”
虞幼棠的臉很白,白璧無瑕,愈發襯得眉目幽黑,是一副不帶活氣的工筆畫:“不用你……”他氣若游絲的說道:“不是同你客氣,我心裡有些亂,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盛國綱知道病人彷彿都有個好靜怕煩的脾氣,故而十分體諒:“好,那我天亮再來看你……”
後面還有一句玩笑話沒說出來——“那在走之前,你讓我親一下好不好?”。
不是不敢說,而是他覺着這話戲謔的沒格調,不該對着虞幼棠說。虞幼棠病的七死八活躺在牀上,身邊只有自己算是個能依靠指望得上的,多麼可憐呢,自己又怎麼好意思去嬉皮笑臉的說那種頑話?
盛國綱把虞幼棠的手牽過來,輕輕吻了一下手背,然後又爲他拉過被子蓋上了,這才無聲的關燈退了出去。
虞幼棠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其實也並不是真困。擡手摸索着解開馬褂鈕釦,他回想着盛國綱今天那一舉一動,百般挑剔也沒尋出什麼破綻來,彷彿對方那一切行爲全部是發自真心,可話又說回來了——他究竟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他那是什麼眼光?
虞幼棠掀開被子坐起來,窸窸窣窣的爲自己脫了長袍馬褂,而後舒舒服服的躺回被窩,心無掛礙的睡了一大覺。
大年初一的上午,虞幼棠沒睡懶覺,因爲心裡有點兒小興奮,惦記着自己那身紅衣裳!
他起牀之後也未召喚僕人,自己就支撐着洗漱穿戴上了。在那浴室鏡子前照了照全身,他見自己從頭到腳一片紅彤彤,映得臉上都有了血色。
他很得意,心情類似於參加了一場化裝舞會。這回他按電鈴把僕人叫進來收拾房屋,哪知僕人沒到,盛國綱先來了。
盛國綱醞釀了一肚皮的吉祥話,預備成串的說給虞幼棠聽,然而進門之後他眼望對方,卻是先愣住了:“喲!這麼……紅啊?!”
虞幼棠忽然侷促起來,站在屋子中央輕聲解釋道:“呃……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盛國綱隨手關了房門,臉上漸漸透出了笑意。大踏步走到虞幼棠面前,他忽然伸手抱住了對方,沒頭沒腦的下了兩個字的評語:“好看!”
隨即他把嘴脣湊到了虞幼棠耳邊,滿懷愛意的低聲笑道:“真是好看,一朵花兒似的!”
虞幼棠沒掙扎,只無可奈何似的含笑答道:“唉,好看就要抱一抱麼?你勒的我骨頭疼啊!”
盛國綱立刻就鬆了手——人家的態度是那樣開朗自然,他也就不好再去唧唧噥噥的說肉麻話;再說若是真把虞幼棠勒的暈了過去,那他豈不是罪大惡極了?
虞幼棠有心在這大年初一去給父親問安,可是外面天寒地凍,他出門一趟定然風險不小;院子裡道路彎曲,又開不得汽車。盛國綱見他猶豫煩惱,就自告奮勇,要代他去看望虞嘉棠;而虞幼棠發現這盛國綱精力充沛的很,便也沒有阻攔。
在一位僕人的引領之下,盛國綱在一座小樓的二樓房間內見到了虞嘉棠。
僕人帶路完畢後就退了下去。盛國綱站在門口,見虞嘉棠坐在一小塊髒兮兮的地毯上,正在全神貫注的吹一個藍色氣球——吹到半大了,就噗噗的把氣放掉,然後不厭其煩的重新再吹。
盛國綱關了門,無聲無息的走到虞嘉棠身邊,也席地坐下了。
“司令啊,我來了。”他出言說道。
虞嘉棠是自有一個世界的,他眼裡只有那個藍氣球,根本看不見盛國綱!
盛國綱仔細端詳着虞嘉棠的面貌,同時又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也說我和你很像。”
說到這裡他淡淡一笑:“你一定知道其中的緣由,可是當年爲什麼一直不肯講出來呢?是不是覺得我娘上不得檯面,根本就不配陪你睡覺?”
他擡手輕輕撫摩了對方那鬢上的花白短髮:“當年你不缺一個我,如今我也不缺一個你。不講出來就對了,你當年要是把那話講了出來,那我現在怎麼辦?真和他做親兄弟去?”
虞嘉棠聚精會神的擺弄那個氣球,襯衫領口一邊高一邊低,是釦子系串了。
盛國綱挪到了他面前,伸手爲他將襯衫釦子一個個解開重新系好:“其實我和你,除了這一張臉,其它地方也是一樣的像。你帶兵,我也帶兵;你狠,我也狠;你最愛他,我也最愛他。”
ωwш ●тtkan ●¢ Ο 用力抻了抻那襯衫下襬,他極力要把虞嘉棠收拾的筆挺利落一些:“人是要壞一點的,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壞人活得更長遠,更結實!他好,可是他到底還能活多久?我不敢想。”
他強行把那藍色氣球從虞嘉棠手中奪了下來,盯着對方的眼睛問道:“司令,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虞嘉棠呆滯的望着他,一言不發。
盛國綱和虞嘉棠對視良久,後來他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把聲音壓低到了似有似無的地步:“其實我也捨不得看你這樣的……可是……沒辦法啊。”
把那個藍氣球塞回虞嘉棠手中,他忽然翹起嘴角微笑了一下:“新年大吉,我祝你早死早託生,別再拖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