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四月四,下了細細的春雨。
陸勤出發去宣同,他回京, 不過帶了百餘人的隊伍, 京城畢竟是帝室所在之處, 外駐的軍隊, 是不可越界進入的。陸家親眷送至府外, 宣帝也派了人來相送。
走到門口,一身盔甲的陸勤撩起衣袍,給陸老夫人磕了個頭, 衆人自是都避開了去,唯有陸老夫人受得。她忙俯身去扶他, 抓着長子的手臂, “起來。”
陸勤隨之站起, 站於陸老夫人面前,任由她細細打量着。
陸老夫人擡着眼睛, 仔仔細細看着長子,眼睛裡既有滿滿的驕傲,也含着擔憂。哪怕兒子再厲害,當孃的總歸是不放心的,兒行千里母擔憂, 她這一輩子, 除了在閨中無憂無慮過十幾年, 十七歲嫁到陸家起, 前十幾年替夫婿擔憂, 後幾十年替兒子擔驚受怕。
她在閨中時,並不求神拜佛, 偶去寺廟道觀,也不過跟着母親去。如今卻日日都要抄經唸經,一日不做,就不得心安,她從來不是替自己,不過是替兒子罷了。
但怕歸怕,她從來沒攔過他們,因爲她心裡知道,陸家的男人,註定是離不開那方土地的。他們不會貪生怕死,縮在繁華的京城,圖個安穩度日。陸家男人骨子裡,就流着這樣的血,伴着開國聖祖戎馬倥傯,守着邊關悍勇廝殺,保衛一方太平。
陸老夫人掩住眸中強烈的不捨,轉過臉,朝站在她身側的永嘉伸手。永嘉見狀,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低聲喚她一句,“母親。”
陸勤的視線,也隨之挪到她的身上,二人目光撞至一處。誰都沒說話,永嘉朝他輕輕頷首示意,垂下眉眼,只小心扶着婆母。
陸老夫人就那樣扶着永嘉的手,讓她和自己並肩站着,然後擡起頭,鄭重看着長子,開口道,“去吧,家裡有你兄弟叔伯們,你放心去。我和你媳婦,等你回來。”
陸勤沉聲應下,後退一步,如從前那樣,擡起眼,掃一眼陸家衆人,落至一處時,輕輕一顫,旋即垂下眼,轉身邁着沉沉的步子,踏了出去。
他穿着沉沉的盔甲,翻身上馬,跨坐在高大的駿馬之上,細細密密的春雨,落在他的肩頭。
雨幕中,陸家衆人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直遠到看不見了,陸老夫人才依依不捨收回視線,她收起那些離愁思緒,朝衆人道,“都回去吧。”
衆人齊聲應是。
永嘉公主陪老太太回福安堂,僕婦收起溼漉漉的油紙傘,歸攏至立柱邊的傘筒子裡,雨水順着筒子底部開的小孔,流了出來,順着臺階,又流到庭院裡去,滲進泥裡。永嘉扶着老太太進了屋,陸老夫人卻沒讓她走,握着她的手,擡眼慈祥看着她,“公主陪老身去敬一柱香吧。”
永嘉自然不會拒絕。
她同陸勤之間,或許有誰對不住誰,但陸老夫人對她,卻只有恩情。當年她進陸家的門,身爲婆母的陸老夫人,本該最可能爲難她的人,卻是第一個、毫無芥蒂地接受她。這份恩情,永嘉永遠銘記於心,哪怕後來她與陸勤離心,但對陸老夫人,她只有感激。
僕婦準備好後,來請二人。二人進去,陸老夫人沒嬤嬤動手,自己取了一柱香,就着三清神像前左側的蠟燭點燃,雙手輕輕前迎,火苗便滅去了。她將手裡那一柱給了永嘉,自己又另取一柱。
二人恭恭敬敬拜過神像,永嘉起身,接過老夫人手裡的活,用浮塵輕輕掃去神像前的灰,其實此處每日都有人灑掃,哪裡來的灰。不過是陸老夫人的習慣。
二人忙完,出了門,沿着廡廊往正房去,沿途沒什麼僕婦,庭院裡一棵參天的銀杏,兩人合抱。小池塘裡栽種的荷,還遠沒到開花的時候,青瓷碗大小的荷葉,碧綠碧綠,浮在池塘水面之上,撥開綠藻一般。
到正房的門口,陸老夫人停下步子,回身看了看伴在她身側的永嘉,她想到自己初次見她,是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宮裡子嗣不豐,養皇子公主便格外精細,怕夭折的緣故,三週歲之前,連名諱都輕易不得提的,怕被閻王爺聽了去,故而她雖很早就知道,先皇后生了位公主,卻是在五六年之後,才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公主。
還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白白嫩嫩,嬌小秀氣,穿着件杏紅對襟寬袖的襖,斯斯文文,脖子上掛着鑲了寶珠的銀項圈,性子好得出奇,見人就笑。皇后愛得不行,一直抱在膝上,不捨得放她下去。
她生長子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生了,一直想要個女兒,只可惜幾個姨娘停了藥,生的卻也都是兒子,便格外眼饞旁人家的小娘子,尤其模樣好,性子也好的。當然,小永嘉是皇家貴女,自不是她眼饞得來的。
她那個時候,怎麼也沒想過,永嘉會成了自己的兒媳婦。
人跟人的緣分,真是說不準的東西……
陸勤不過見了永嘉一面,便忤逆他祖父,執意要尚主,捱打、罰跪……祖孫兩個比誰執拗,最後,還是老的服了軟,低了頭。她當時正要豁出去,替兒子求一求公爹,兒子就被放出來了,一瘸一拐來找她,肆意張揚,“娘,兒子的婚事,就勞您操持了……”
她當時又生氣又心疼,替他擦藥。脫了褲子,膝蓋腫得不成樣子了,後背全是鞭痕,看得出不是一回打的,有的已經潰爛,有的還是新傷,疊在一起,沒有一處好肉了。
後來,他如願娶了新婦,尚了主。
她看着夫妻倆琴瑟和鳴,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她和夫君公爹不一樣,她是當孃的,兒子有沒有出息,她不是那麼在乎,平安、開心,對她而言,纔是最重要的。
但男人的想法,終究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忽的一日,陸勤來找她,求她相看幾名女子,她氣得打他,她看得出,陸勤喜歡永嘉,甚至是愛她,只要她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根本容不下別人。
她打完他,跟他說,“她是你求來的,你不好好待她,卻要這樣作踐她。女人的心看似軟,實則硬,她對你傷了心,就再不會愛你了。”
陸勤埋着頭,沉默聽着,半晌才擡臉,“母親,她已經答應了。兒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如此。”
在男人心裡,終究是握在手裡的權力,更爲重要。她雖覺失望,卻終究是他母,替他相看了幾名女子,而後他擇了一人,納妾、生子,她眼睜睜看着夫妻二人,從新婚時的你儂我儂,變爲如今的相敬如賓。
……
憶及過往,陸老夫人心中長嘆一聲,她握住永嘉的手,喚她一聲,“公主。”
永嘉擡起眼,眉眼溫柔嫺靜,望着婆母,“母親有什麼吩咐?”
陸老夫人只慈祥一笑,搖搖頭,“也沒什麼,只是近來晨起,覺得身子甚重,請了大夫來瞧,也看不出什麼。他們不敢說,我自己心裡卻是知道的,也沒什麼,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這樣的,哪一天,說不定就起不來了。”
永嘉微微皺眉,回握住婆母的手,“母親,我請宮中御醫來給您看看。”
陸老夫人並沒駁她的好意,只笑了笑,用力握住永嘉的手,誠懇道,“今日送國公出門,我想起自己年輕時候,送公爹、送老國公,到如今送國公,送了幾十年,黑髮都送成白髮了。哪一日,我要是送不動了,這事,就託付給公主您了。”
永嘉眉眼輕垂。良久,輕輕應了一聲,“好,母親。”
這並沒有什麼。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陸勤分開,這無關她愛他或者不愛他,她嫁給他起,就註定了的。除非劉皇室沒了,或者衛國公府沒了,但一個是她的母家,哪怕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一個是她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哪怕曾經帶給她很多不好的記憶,她仍然希望,兩方能夠長久地共存下去。
蒼生社稷,黎民百姓,經不起戰亂,她是公主,一衣一食,都來自於公主的身份,她享受了旁人所不能享受的,自然該承擔起旁人所不能承擔的。
“好孩子,母親多謝你了。”陸老夫人牢牢握住永嘉的手,握得緊緊的,一如當年她被病重的婆母囑咐和託付。
人終究有私心,縱使她知道,陸勤不對,很不對,他做錯了事,傷了永嘉。可她是陸勤的母,她還是偏心兒子,豁出一張老臉,替兒子求一求,討一討。
……
送走衛國公,府裡很是無事了一陣子。到四月底的時候,耽擱了近兩個月的婚事,終於還是辦了。
陸致娶妻,裴柔婉進門。新婦進門,很是熱鬧了整整一日,明思堂自然也是修葺好了。
江晚芙和陸書瑜兩人,一個是弟妹,一個是小姑子,與裴氏年紀相近,自然是最適合在洞房陪她的人選。
陸書瑜是個心軟的,雖之前因陸致和林若柳有染,很是生了長兄一陣子氣,甚至是不肯理他了,可後來林若柳被送走,她又從祖母處得知明思堂起火的事情,便又生了幾分同情,總之,到如今,她也想,表姐都作了她二嫂了,和二哥琴瑟和鳴,大哥也娶新婦了,她也沒什麼可生氣的了。
遂見着一襲婚服的裴氏,親親熱熱喚了聲,“大嫂。”
裴氏生得頗美。面容白淨,五官秀氣,最主要的是身上那股子書卷氣,斯斯文文的。她忙露出笑,她今日笑了一整日,臉都有些僵了,但仍是儘可能笑得親切,應着陸書瑜。
江晚芙也跟着喚她“大嫂”。
她看得出,裴氏很有些緊張,腰背挺得直直的,那麼重的頭飾壓在脖子上,她連頭都不敢晃一下。不過新婦多是如此,她也沒有說什麼,只笑着道,“膳房準備了吃食,只是我吩咐他們,等人散了才送來,這會兒估計已經過來了。”
頓了頓,又衝裴氏眨眼一笑,含笑道,“大嫂若餓得慌,先抓把桂圓紅棗,填填肚子便是。我那時餓得心慌,又臉皮薄,不好意思說,也悄悄剝了幾顆……”
裴氏本來心中很是緊張,被這一句俏皮話,弄得一愣,她下意識看了眼牀榻上,四處散落着的幹桂圓和幹棗。教導她規矩的嬤嬤,倒是沒說過,這幹桂圓和棗子不能吃,但也沒說能吃啊……
沒說不能吃,不就是能吃麼?
裴氏也不糾結,真的抓了一把在手裡,擡起眼,見陸書瑜眼巴巴看着她,想起自己是大嫂,還分她幾個,就連江晚芙也沒落下。
陸書瑜也真就接過去,剝了吃了,末了笑眯眯地害羞道,“甜的。”
這麼一打岔,幾人之間原本生疏的氣氛,倒是一下子拉近了些。
幾人說着話,僕婦送了膳食進來,是江晚芙安排的,考慮到今日是裴氏成親的日子,女兒家就愛美,她並沒有點什麼辣的、有味、油膩的菜,而是一份雞肉粥、一份清炒蝦仁、一份炙菠菜、一份豆腐肉丸,再加一碟子醃過的小菜,幾個菜有葷有素,也很清爽可口。
裴氏也吃得很好,她還是早上起來,被嬤嬤餵了幾口豆沙湯圓,現下早就餓了,剛纔緊繃着,尚不覺得,如今一鬆下來,只覺得食指大動。
她把一整碗雞絲粥都吃完了,幾樣菜也都吃了小半,尤其是那道豆腐肉丸,一口咬下去,彈彈的,浸滿了湯汁,格外特別。
她也有意同江晚芙和陸書瑜示好,便主動道,“這道豆腐肉丸做得真好,一點兒沒有豆腥味,又入味,又沒煮得爛爛的。”
江晚芙聽罷,也含笑回她,“是浙菜的做法,用的豆腐選的是老豆腐,做了丸子,先炸過一遍,再用湯燴一遍,這樣既吸了湯汁,咬上去也還是韌韌的。”
“原來是這樣。”裴氏點頭應話。江晚芙也沒有久留,叫人撤了膳食,看見被她吩咐去前堂看着的纖雲回來了,便和裴氏說了一聲,帶着陸書瑜走了。
姑嫂二人走後,裴氏的陪嫁嬤嬤走進來,姓高,她蹲下/身,替自家娘子整理着裙子,起身替她用手理了理鬢髮,細心問,“娘子剛纔同二夫人、二娘子處得可還好?”
裴氏笑了笑,點點頭,“嗯,小姑子天真可愛,二弟妹周到細心,都是好相處的性子。”
高嬤嬤也替自家娘子鬆了口氣,“那就好。”
主僕倆正說着話,就見丫鬟匆匆跑了進來,急急忙忙地道,“娘子,嬤嬤,姑爺……不對,是大爺過來了。”
高嬤嬤心也跟着一提,忙沉了臉,“教過你多少回了,該改口了!慌什麼,快去門口守着。”
丫鬟被嬤嬤一訓,趕忙退了出去。
高嬤嬤又蹲下去,替裴氏理了一遍裙子,也顧不得什麼主僕的規矩,悄悄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低聲叮囑了幾句,說得裴氏面紅耳赤,小聲應道,“嬤嬤,我知道了。”
高嬤嬤不放心,但夫妻同房,她還能在屋裡守着不成?且大爺這個年紀,又有過個姨娘,娘子不懂,他定然是懂的,至少比兩人都是悶頭青來得好。
“那奴婢出去了。”高嬤嬤說着,退了出去。
裴氏輕輕呼了一口氣,坐直身子,垂下眼睛,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腿上,緊張地聽着屋外的動靜,片刻,她聽到一聲推門的聲音。
郎君的腳步聲,從外室走近,內室的門被推開了,有人踏了進來,在她面前站定。
裴氏心裡緊張得不行,但見陸致一直不吭聲,她便鼓起勇氣,擡起眼,看見陸致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垂着眼,面上沒什麼笑意,只那樣神色溫和地看着她。
裴氏不是第一次見陸致,早在兩人說親之前,母親就讓她躲在屏風後,悄悄看過他了。這也不算沒規矩,大家都是這樣做的。陸致生得很好,看上去和爹爹不一樣,爹爹時常很嚴肅,但陸致看上去,就是那種性子很好的郎君。
母親問她如何,她本來覺得沒什麼的,娘子都是要嫁人的,她的姐姐們都已經嫁了,但那個時候,她不知怎麼的,就紅了臉,小聲地道,“全憑父親母親做主。”
裴氏擺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勾着幅裙上的刺繡,小聲喚了聲,“夫君……”
陸致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安置吧。”
裴氏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低應了一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