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進了月門,就到了設賞花宴的花廳。

下人已經將各色昂貴菊花,連盆盡數擺了出來,底下用紅木做架,墨菊、十丈垂簾、瑤臺玉鳳,紅白墨黃,各色皆有,爭奇鬥豔,將花廳襯得華美無比。

貴女們着華美裙衫,如蹁躚的蝴蝶,遊走於各色花海之中,或坐於亭中,喝茶說笑,打眼那麼一瞧,便覺得十分養眼。

江晚芙到的不早不晚,倒不算顯眼,領着兩個小丫鬟,低調朝裡走。正與貴女們結識的陸書瑜卻遠遠一眼望見了她,喚她過去。

原不想太顯眼,但陸書瑜都這般喚她了,她若不過去,反倒顯得突兀,江晚芙便朝那邊的陸書瑜抿脣一笑,擡步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陸書瑜便高高興興迎她,嬤嬤在一旁朝貴女們道,“這位是蘇州江家大娘子,是我們娘子的表姐。”

此話一落,原本俱盯着她看的貴女們,神色俱是一鬆,很快笑了。

方纔瞧這小娘子走過來,只覺得眼生,卻又委實生得好看,一襲淡青間嫩綠的羅裙,腰間繫着香蘭羅帶,腰肢細軟,蓮步婀娜,最妙的是那雙眼,不言不語,只靜悄悄地那麼望着,便叫人忍不住沉浸下去。

端的是雲鬢楚腰,色若芙蓉。

還以爲是京中哪家貴女,鮮少露面,嬌滴滴養在深閨,故而她們不認得,卻不想,原是借住在國公府的表小姐。

這年頭,誰家裡還沒借住着幾位表姐妹,性格溫順規矩些的,養着便也養着了,只當多了個玩伴兒。可偏有那般瞧上主家娘子的親事,耍手段、使心機,要來爭搶,那才叫惹人煩得很。

江晚芙只一眼,便曉得這些貴女們的想法,倒也不覺得如何。什麼身份的人,有什麼樣的圈子,強行融入,只會叫自己難堪罷了。

她順勢和幾位娘子打過招呼,交換過姓名,便隨意尋了個藉口,打算尋個地方坐一坐,安安靜靜把賞花宴給糊弄過去。

朝陸書瑜點點頭,江晚芙便帶着纖雲等人走了,經過幾個亭子,卻都坐了人,不是華服衣裙、笑靨如花的貴女,便是吟詩作詞的倜儻郎君,走得腳都酸了,纔算尋到一處偏僻廊亭,大約因爲十分偏僻的緣故,四周鬱鬱蔥蔥,長滿了烏桕和望春,低矮樹叢,倒是將廊亭遮得嚴嚴實實。

從側面看去,連半個人影都見不着。

倒也難得清靜。

江晚芙坐下,喚菱枝去取些茶水來,輕輕搖着扇兒,盯着湖下時不時跳上來的一團小魚兒瞧着,權當解悶。

纖雲在一旁伺候着,忽的瞥見自家娘子發間落了朵小花,大約是方纔路上沾的,正要上前替她掃去,便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有人過來了?

江晚芙也回頭,循着聲音看過去,但隔着烏桕和望春,看不大清楚來人,只瞥見了一抹羅蘭色的衣影,似乎是個女子。

江晚芙正要叫纖雲出去,看看是不是迷路的客人,還沒開口,那女子卻是開了口。

是個低而柔軟的聲音。那聲音道,“郎君救了我,我自當以身相許。”

聽了這話,江晚芙頓時噤聲了,朝纖雲看了眼。纖雲當即閉了嘴,一言不發。

江晚芙有些無奈,這叫什麼事,尋個清靜地方,竟碰上旁人私會。正覺無奈之時,卻終於聽到了那“情郎”的聲音。

那人聲音溫和,語氣裡蘊着些無奈,低聲道,“李七娘子,我早已和你解釋過了。那日幫你,並不是什麼要緊事,換做任何郎君,都不會視若無睹,七娘子不必一直記掛在心,更不必提什麼以身相許。”

聲音繼續朝低矮樹叢外傳來,這回則是那位“李七娘子”的聲音,帶着顫,似乎是掉了淚,婉轉哀切,柔聲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郎君,可夫人要將我許給趙侍郎做繼室。趙大人的年紀,同我父親一般大,府裡庶子庶女扎堆,我若嫁給他,這一輩子都毀了。求郎君救救我。我自知出身低微,不敢覬覦正室之位,只想要個居身之所,郎君也不允嗎?”

李七娘子說罷,便哭了起來,哭聲哀切,讓人聞之不禁動容。

江晚芙卻不打算繼續聽那“郎君”的回話了,朝正擔憂望着她的纖雲輕輕眨眼,張嘴朝她默聲道,“我們走。”

說罷,便邁着輕輕的步子,離開了那廊亭。

一過拐角,江晚芙便停住了,道,“在這兒等等菱枝,免得她不曉得我們已經走了。”

纖雲自是聽話應下,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家娘子,見她神色平靜,不似傷心,一時沒忍住,開口問,“娘子,方纔……是大郎君吧?”

江晚芙點頭。纖雲都聽得出來,她自然不會辨不出那聲音是陸致。

纖雲看自家主子這不慌不亂的樣子,有些替她着急,忍不住道,“娘子,咱們就這麼走麼?”

江晚芙明白纖雲的意思,卻不打算做什麼。別說她和陸致的親事未定,便是定了,她也不會出面趕人。

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你情我願,陸致若是想納,她攔不住。陸致若是不想納,她無需攔。

這種事,全看男子的心意。趕走一個,日後難道就沒有了麼?何必鬧得自己臉面全無,還落得一個妒婦的名聲,這種事,不值得。

江晚芙不作聲,表明自己的態度,纖雲便是急,也只有忍下。

過了會兒,菱枝便過來了,見主僕倆在曲廊上,還有些納悶。

江晚芙卻沒提先前的事,領着兩人就走了。

走到一半,卻聽得身後傳來一道尖利嗓音,口裡說道。

“娘子留步!”

江晚芙下意識停下步子,回頭看去,只見幾個宦臣模樣打扮的男子,面白無鬚,微微佝僂着背。

宦臣中間,則站着個男子,一身明黃衣袍,五官倒算得上週正,但眉間卻總給人一種奸邪之感,江晚芙只看了一眼,便整個人後背生涼,渾身不舒服。

纖雲見她這幅模樣,忙上前扶她,低聲道,“娘子……”

那明黃男子卻已經走了過來,一雙眼盯着江晚芙瞧,掃過她細嫩的脖頸,笑着開了口,“孤聽說表妹今日在府裡辦了賞花宴,也來熱鬧熱鬧。倒不曾想,竟得見如此佳人。娘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纖雲和菱枝一聽男子這調戲話語,當即都變了臉,一個扶住江晚芙,一個張開雙手,擋在她面前。

菱枝大着膽子道,“我們是國公府的客人,你是哪個登徒子?!”

劉兆貴爲太子,自不會在意區區兩個丫鬟,一擡手,身邊宦官便上來,一人扭走一個,只餘嬌滴滴的小娘子一人立在他面前。

當真是極美的。

雪肌玉骨,容色灼灼,那一把細腰,看得劉兆心頭生了火。就連驚懼之時,都顯得楚楚可人,惹人憐惜。

劉兆仗着身份,肆意妄爲慣了,什麼尼姑、臣婦、民妻,甚至官學中生得清秀的學子,他都敢下手,更遑論區區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了。

什麼國公府的客人,天底下什麼女人,是他堂堂太子碰不得的?

劉兆露出笑,直接伸手,去捉江晚芙細白的腕子,邊笑着道,“小娘子怕什麼,孤又不會吃人,不過是想同你說說話而已——”

說着,手已經碰到了江晚芙的手腕,猶如毒蛇纏上了一樣,江晚芙驚懼萬分避開,噁心得幾欲作嘔。

劉兆倒不着急,他有的是時間來慢慢玩,見江晚芙反抗,更來了興致,朝宦臣擡擡下巴,宦官已經將去路攔得死死的。

纖雲和菱枝被捂着嘴,牢牢捉着,喊也喊不了,幫忙也忙不了,急得直流眼淚。

江晚芙閉了閉眼,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將方纔慌亂中拔下的髮簪,握在手裡,藏在袖子裡。

在劉兆逼近她的那一刻,狠狠將髮簪用力刺過去。

鋥——

髮簪落地,她的手也被一隻大手握住。

有人在她背後,炙熱的胸膛貼着她的後背,聲音沉穩,給人一種極其安心的感覺。

“好了,沒事了。”

江晚芙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哭得情難自已,委屈一瞬間涌上心頭,下意識喚了聲,“二表哥。”

“我在。”

陸則應道,垂下眼,還能感覺到小娘子貼着他胸口的肩背,瑟瑟發抖,孱弱纖細,猶如被疾風驟雨驚嚇到了的幼鳥,連側臉都是慘白的。

那一瞬間,陸則心裡無端劃過陰暗的念頭,擡起眼,再看向表兄劉兆時,卻面色如常,開口道,“殿下,這是微臣的表妹。”

劉兆不妨被陸則抓個正着,倒談不上羞愧,卻也有些不自在。陸則是他的表弟不錯,但父皇格外器重陸則,動輒開口叫他跟着陸則學,所以每回瞧見陸則這張正經的臉,他都挺不自在的。

更何況,他今日來國公府,說是來賞花宴,實則是有事求陸則。

結果一上來就調戲人表妹,還被抓個正着,一時又有些尷尬。

劉兆臉皮也夠厚,很快佯裝無恙道,“原來是二郎的表妹啊,那便也是孤的表妹了。表妹,方纔表哥不過是想問路,卻是叫表妹受驚了。”

說完,瞥見還被按着的兩個丫鬟,朝內侍瞪了一眼,怒道,“狗東西還不放人!連問個路都問不清,養你們有什麼用!”

宦官聞言,自然曉得太子這是給自己找臺階下,趕忙鬆了手,撲通幾聲,接連都跪了下去,把錯給認了,“都怪奴才嘴拙,這才叫這位娘子誤會了。”

說着,又狠狠朝自己臉上抽了幾巴掌。

陸則只冷着臉看着,並不攔,也不開口,劉兆見無人給自己臺階下,也有些訕訕,踹了宦官一腳,急匆匆道,“孤宮裡有事,改日再來尋表弟。”

說罷,帶着人,急匆匆就走了。

出了門,內侍見劉兆怒氣衝衝模樣,大着膽子上前,道,“奴才看,這衛世子未免太不給殿下面子了,不過一個小娘子罷了,護得那樣緊。”

劉兆聞言,一巴掌抽過去,“輪得到你這個狗奴才來說三道四?!”

說着,擡腳朝外走,道,“去三裡坪!”

內侍一聽,就知道劉兆是要去幸上月剛搶佔了的秀才媳婦,當即叫人擡轎,朝三裡坪去了。

而江晚芙這裡,她才略略平靜下來,安慰着抱着她哭哭啼啼的纖雲和菱枝,低聲將二人哄好,才走到陸則面前,屈了屈膝,低聲感激道,“方纔多謝二表哥了。”

她才知道,原來那人是太子,但凡今日撞見的是旁人,都未必會爲了她得罪太子。但陸則做了,她打心底裡感激陸則。

她之前一直以爲陸則性情冷淡,如今卻有所改觀,只覺得二表哥其實是外冷內熱,是個好人。

陸則垂下眼,見江晚芙低着頭,屈膝朝自己道謝,目光掃過她後頸,那裡有一顆紅色小痣,他在夢裡不止見過一次,也不止吻過一次。

他忽的從袖裡取出帕子,徑直遞過去。

江晚芙一怔,下意識接過來。

陸則淡聲道,“眼淚。”

江晚芙才明白過來,她剛纔被嚇得不輕,又只顧着安慰纖雲和菱枝,倒是把自己給忘了。她忙擦了擦淚,因有些急,帕子擦過眼尾,動作有些重了,暈紅了一片。

陸則一眼掃過,很快收回視線,道,“簪子不夠利,若是要刺,不要刺胸口。你力氣小,刺不進去。”

江晚芙一愣,張了張嘴,不曉得回陸則什麼。

陸則也不在意,擡眼,繼續教導道,“刺小腹下三寸處,那是男子最薄弱之處。”

這下別說江晚芙,就是嚇壞了的纖雲和菱枝,都呆住了。

陸則倒是一臉坦然,絲毫沒覺得自己在教壞表妹,轉而淡淡道,“回去吧,阿瑜那裡,我和她說。”

發生了這種事,江晚芙自然不想再去賞花宴了,回過神後,忙謝過陸則,匆匆帶着纖雲菱枝回去了。

眼看着人走遠了,陸則俯身撿起地上的簪子。

簪子已經壞了,簪頭的瓔珞斷成了兩截。

陸則默默端詳了幾眼,收進袖子裡,淡淡瞥了一眼驚訝看着這一幕的隨從,沉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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