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到了書房, 還沒進門,陸勤停下步子,回過頭, 掃了眼跟在身後的兄弟二人, 然後忽的開口, 一句話打破了平靜。
“陸則, 去院子裡跪着。”
一句話, 驚得陸致猝不及防,忙擡起頭,急聲道, “父親——”
陸則倒是面色如常,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樣, 頷首應是, 沒有多餘的話, 走出屋檐,掀起錦袍, 神色疏朗跪了下去,雙膝落地,跪在積了雪的青石板上。
雪下得很大,陸勤一貫不喜兒子養得太嬌生慣養,方纔從正廳過來, 他自己就沒撐傘, 兄弟二人更沒撐傘的份, 所以, 陸則肩上本就落了層雪, 還沒來得及拍落,立即又跪在了雪地裡。
寒風呼號, 吹得書房外那顆高大梧桐,枝葉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音,寒風幾乎往人骨子裡鑽。
這樣的天,不說跪一天,就是跪半個時辰,也能折騰病了。
偏偏陸勤沒有半點慈父心腸,掃了眼,邊朝屋裡邁,邊朝長子道,“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
陸致遲疑片刻,到底不敢違逆父親,跟了進去,屋裡也不見得多暖和,陸勤血氣方剛,不愛燒爐子,除了他和永嘉公主的正屋,女子生來畏寒,他雖覺得燥熱,卻也只能忍着,但這書房,永嘉公主從不過來,自然用不着燒爐子。
陸勤在書桌後的圈椅上坐下,沉道,“坐。”
陸致看了眼門口的方向,到底是想替二弟求情,張了張嘴,還沒出聲。
陸勤一眼看穿,直截了當開口,“不用替他求情,又不是小娘子,沒那麼嬌氣。你求情也沒用,坐下!”
陸致猶豫了片刻,只好坐了下來。
陸勤打量着長子的神色舉止,心裡有些複雜。
他的確生嫡子的氣,這不錯。江氏本是長子的未婚妻,要說江氏因爲長子“憐香惜玉”的毛病,不肯嫁他,也就算了,他只當小娘子心事重,這沒什麼好說的,總不能逼着她嫁。可陰差陽錯的,江氏竟成了嫡子的妻子。母親寫信去宣同,還替那逆子隱瞞,說什麼被外人算計,不得已玷污了江氏的清白,所以纔要娶。
他要是能信這鬼話,就白白當了陸則這二十幾年的爹了。
陸則的性子,他還不清楚?他不喜歡的,硬塞給他,逼着他點頭,他都不要;他喜歡的,不是他的,千難萬險,也要搶到手,骨子裡其實就是兩個詞:蠻橫、強勢。
所以,他還沒回京城,就知道,其中必然有貓膩。
他方纔當着陸致的面,讓陸則跪在外面,一來的確是生氣,想讓那逆子受個教訓,二來卻是爲了試探長子的態度,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怨恨?還是一如既往的兄友弟恭?
長子的反應,在陸勤的意料之中,卻又讓他心裡一嘆。他膝下只有兩個兒子,一嫡一庶,一長一幼,因爲他的私心,他對陸則抱以厚望,教他習武,把他養得如今這幅強勢的性子。對陸致的教導,卻默許夫子教他仁厚君子,教導他兄友弟恭,教導他事事謙讓,養得他如今這幅仁厚過頭的性情。
可以直白的說,兩個兒子,一個被他養成了虎,兇悍強勢,殺伐果決。一個被他養成了鹿,君子端雅,溫馴純良。
對很多人而言,鹿和虎,孰好孰壞,其實沒有嚴格的定論。他也知道,其實長子在小娘子中的人緣,反而勝過身爲世子的陸則,謙謙君子,磊落大方。
但事實就是,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虎可以和鹿和平共處,互不相犯,但當矛盾激化,虎卻可以一口咬死鹿,一擊斃命。
陸勤猜到長子的反應,但在回京的路上,他也不止一次想過,長子會不會生出反抗的心思,哪怕只是一點。
但他沒有,一點都沒有,他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兄弟,用卑劣而強勢的手段,奪走了本該是他妻子的小娘子。他不是蠢,陸家生不出蠢笨的人,一個弱冠之年便通過科舉入仕的世家郎君,也蠢不到哪裡去,他只是沒有懷疑,沒有戒備。
是他沒有教他這些。他教他仁厚待人,但沒教他,人是自私的、利己的,即便至親如父子夫妻,也有各自的私心,更何況兄弟。
他太天真了,但這天真,恰恰是他這個父親,之前所樂見其成的。
陸勤沉默良久,狠下心,擡眼盯着對面的長子,開了口,“江氏的事情,我已經知曉。雖江氏與你未正式定親,但你二弟與她成婚,終究不妥,沒有顧及你的處境,這是他的錯。”
陸致本來坐立不安,聽了這話,卻是一怔,喉間一股苦澀。
他每天都在告訴自己,江表妹已經是二弟的妻子,是他的弟妹,這件事是意外,他不能怪誰,也不能怨誰,他沒有這個立場,他內心再痛苦,也藏着不肯讓外人知曉,從不對任何人提起。
可是當聽到父親那句“沒有顧及你的處境”時,心裡那些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他怎麼可能不在意?他真的想要娶江表妹的……
那個時候,江表妹要回蘇州的時候,他是想過的,他想過挽回的,他甚至想過,拋下京城的一切,外派去蘇州。
陸致閉了閉眼,嗓子眼猶如含了黃連一樣,苦澀不斷涌上來。
他垂下眼,過了許久,才艱澀開口,“此事到底是意外,還請父親不要遷怒二弟和二弟妹。況且,我和表妹尚未定親,取消婚事在前,是我對不起她。”
陸勤沉聲,“江氏的確無辜。你和她之間,的確是你對不住她,你愧疚也好,過意不去也罷,我不說什麼。但你們兄弟之間,卻是他對不起你。哪怕江氏只是和你議過親,他也不萬萬不該娶江氏。雖是事出有因,但畢竟是他不對,他該跪就跪,該罰就罰,沒什麼冤枉的。你心裡有怨,或是覺得委屈,我都理解,我今日也給你這個機會。”
說着,他起身,從一旁博古架上扯下一根長鞭,擺在書桌上,沉甸甸的包銅木質手柄,和桌面碰撞,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沉而有力。
陸致看着那長鞭,整個人一怔。
陸勤開口,一字一句,“你二弟眼下就跪在外面。我已屏退下人,你心中有怨也好,有恨也罷,亦或是不甘,什麼都可以,拿着這鞭子出去,你何時消氣,我何時讓他起來。但大郎,你要記住,你放下鞭子的那一刻起,江氏一事,你就要徹底放下。我決不允許我陸家郎君,因爲一個女子,鬧得兄弟鬩牆,家宅不寧!”
“動手吧——”
陸致目光落到那根長鞭上,像是被燙到一樣,很快挪開,他站起身,開了口,“父親,我……”
他想說,他動不了手,他和二弟畢竟是手足兄弟。他是兄長,怎可對自己的弟弟動手?
陸勤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只問他,“你心裡有不甘嗎?”
陸致咬緊牙關,承認,“我的確有,但我不能——”
陸勤驟然擡聲,“既然有,就拿起鞭子。”
陸致內心掙扎,“我……”
陸勤聲音沉而有力,幾乎像是下軍令一樣,“拿!我要你拿,陸致,像個男人一樣。拿!”
陸致被吼得下意識伸手,一把抓住長鞭的手柄,抓在手裡。他跟着陸勤出了書房,長鞭隨着他們的步子,拖過雪地,留下一條長長的雪痕。
陸勤站在兄弟二人的面前,冷酷嚴厲,“動手!”
陸則擡起眼,看着面前的兄長,擡起手,脫掉錦袍,只着一身單衣,溫聲道,“兄長,動手吧。”
陸致神色晦暗不明,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掙扎之中,一旁的父親,跪在雪地裡的兄弟,江邊初見時含笑喚他大表哥的江表妹,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劃過。像是重演一般,他這些日子避免去想起的畫面,一幕幕上演。
這些日子,他藏在心裡的不甘,不敢爲外人道的怨,折磨他的嫉妒,失落、後悔……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瞬涌上心頭。
最終,化作了無奈和苦澀。
他苦笑一聲,丟掉那根長鞭,撩起錦袍,就那麼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父親,深吸一口氣,開口,“孩兒放下了,什麼都、放下了。”
陸勤沉默着看着跪在雪地裡的兄弟二人,良久開口,“既如此,那就回去吧。”
陸致閉目頷首,“是。孩兒告退。”
他起身,失落朝外走去,本想回明思堂,走到一半,卻驀地換了個方向,常宏趕忙跟上,見他失魂落魄,卻又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只小心問,“大爺,咱們出府嗎?要不要叫馬車?”
陸致搖搖頭,朝府外走去。
常宏忙跟着追了上去,二人冒着雪,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見自家主子停下,擡頭一看。
摘星樓三個字。龍飛鳳舞,才經歷了火災的酒樓,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熱鬧。
……
明嘉堂書房外,陸勤見長子走出很遠,才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嫡子,“穿上吧,進屋。”
陸則緩緩穿上外裳,順勢撿起那根落在雪地裡的長鞭。大哥雖宅心仁厚,不肯動手,但父親一貫不會心軟,這頓打,他照舊要受着。
他倒是不怕疼,打了就打了,沒那麼嬌氣,只是若叫小娘子看見了,怕是要哭成淚人兒了。他是極不願意見她哭的,尤其是在那個夢之後,他上輩子沒護好她,這輩子怎麼也不該叫她哭了。
否則,她跟了他兩輩子,實在是太不值當了。
陸則垂眼想着,跟着踏進那書房,開始思考這幾日如何瞞過小娘子。不如說刑部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