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魏戟約的陸則, 但以兩人如今的身份,自是陸則佔了主導地位。冷了魏戟幾日,陸則才定了時間和地點, 讓常寧去傳他的話。
常寧見了魏戟, 拱手道, “明日戌時, 聚福園。”
魏戟聽了, 面上倒是沒什麼,還招手要叫管事送常寧,常寧卻是擺擺手, 從後門處走了,低着頭, 揣着手, 一副普通小廝模樣。
管事在門內送走常寧, 回來跟魏戟回話,“回爺, 人送走了。”
魏戟點點頭,卻忽的問,“老周,你知不知道,衛世子多大?”
那個被主子叫老周的管事, 被問得一愣, 想了想, 才老老實實道, “這奴才倒是不清楚, 不過聽說衛世子還無子嗣,應當未過而立之年吧……”
“二十有三。”魏戟搖搖頭, 旋即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語氣自嘲地道,“你主子我二十三的時候,還只是個小隊長。還真是後生可畏,是不是?”
老週一愣,沒想到陸則這麼年輕,但到底是向着自己主子,就道,“衛世子命好,生下來就是天之驕子。您卻是樣樣都靠自己的。”
魏戟一笑,不再跟老周說什麼。他不是自卑的人,但也沒到自大的份,誰叫他跟錯了主子,站錯了隊,如今再要給自己討一條生路出來,也只得把臉面什麼的,都拋下了。他倒是覺得慶幸,當時陸則剛到刑部的時候,爲了案子,跟他們鑾儀衛生了衝突,他看胡庸都讓他幾分,便也跟着謹慎了些,否則那個時候,就把人得罪死了,哪有今天的一線生機。
胡庸到底老了,糊塗了。
想起他吩咐自己做的事,魏戟神色冷淡了下來。
……
入了夏,旱澇災害一下子多了。今年也是稀奇,連京城都下起了大雨,嘩啦啦下了一整日,弄得人門都踏不出去。
但江晚芙還是撐着傘,去了趟福安堂。往年這個時候,衛國公府都是要捐賑災銀的,今年估計也一樣,她過去跟老夫人請示一下,看是跟往年一樣,還是多添個幾成。府裡畢竟是不缺銀子的,像陸家這樣的人家,賺銀子的門路是最多的。
陸老夫人聽她說完,就道,“今年年景不好,添三成吧。我再從自己的私庫出三千兩。”
江晚芙忙道,“怎麼好叫您出,孫媳手裡還有些的。”
陸老夫人卻拍拍她的手,“不用替我省錢,你手裡能有幾個錢,攢着自己花用,添些首飾新衣的。”這話說的,倒不像是把她當孫媳婦,更像是當做還沒長大的孫女。
江晚芙感念老太太一番疼愛之心,只好應下了。陸老夫人看外頭雨小了些,就催她回去了,“趁着雨小,快回去,這雨是下個沒停的。”還喊了惠娘進來,叮囑道,“到了地方,盯着你家主子灌一碗薑茶下去。”
惠娘屈膝應下。主僕倆這纔出了福安堂,等回立雪堂的時候,江晚芙果然裙襬鞋襪都溼透了,忙進屋換了,坐回榻上,捧着一碗薑茶小口喝着。薑茶很燙,她又是貓舌頭,只敢小口小口喝。
姚晗抱着本書過來找他。下午是他練武的時辰,陸則自己忙起來後,就沒那個功夫親自教他了,便給他挑了個武師傅,手腳功夫很厲害。但今天下雨,就給取消了,武師傅丟了本兵法給姚晗,讓他自己看。
綠竹纖雲抱着姚晗到炕上,下人又端了糕點和一壺牛乳進來。牛乳本來帶着點腥味,不過廚房大師傅不知道怎麼弄的,把那股腥味給除了,只剩奶香味了,江晚芙喝了幾回,想起把春日裡做的鮮花滷子,再用滾燙的牛乳一衝,就是一股子甜香味了。
姚晗很喜歡這個味道,他覺得跟嬸孃身上的味道,有點相似,都是那種甜甜的、暖暖的。
江晚芙喝了薑茶,拿過姚晗的書,輕輕念給他聽。外頭的雨,果然又下得大了起來,天也暗下來,窗紗本來就遮光,屋裡就顯得昏暗了,綠竹進屋,把蠟燭點上,坐在一邊杌子上繞線圈,聽着自家主子柔和的唸書聲,不知道怎麼的,感覺都不想站起來了。
這時候,纖雲進來了。她去給江容庭送保暖的衣物去了。
江容庭來京城,自然不是來玩的。他人還沒到,陸則就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休整了幾日,就是國子監進學的日子。他跟陸機兩個,就一起入學。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江晚芙起來後,想到國子監的弟弟,就不放心。就安排了做事最穩重的纖雲,去了趟國子監,給江容庭和陸機送了些保暖的衣物鞋襪、驅寒的姜粉之類的,一衝就能喝,也不用燒爐子。國子監規矩挺嚴,可能是因爲學子不是才學過人,就是勳貴官宦人家的子弟,就格外要壓着些,怕他們輕浮了去,惹是生非,丫鬟僕婦是肯定不能帶的,就是書童,都是不許的,什麼都要靠自己。
纖雲進屋來回話,“……都送到小郎君和四郎君手裡了。……四郎君還說,等他回來了,親自來跟您道謝。”
江晚芙搖頭,想到陸機,那個小小年紀,便表現得十分沉穩的郎君。她看陸運有的時候,還會跟祖母撒撒嬌,綵衣娛親一回,但兄弟裡最小的陸機,反而是最沉默,最不起眼的。可能是庶出的緣故吧,雖然三房沒有嫡子,他也是養在三嬸膝下的,可總歸還是不大一樣。
“隨他吧,要是來了,就領過來。”
她是嫂子,陸機年紀也就跟阿弟一般大,倒是不用可以避嫌什麼的。
陸則回來比往日遲些。他進屋的時候,姚晗都已經在炕上睡着了,江晚芙叫纖雲拿了毯子來給他蓋,小郎君不嬌氣,靠在江晚芙腿邊上,拉着她的衣襬。
丫鬟打了簾子,陸則進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不像阿芙,養着姚晗,養久了就有感情了,可能他本身也不是個感情多豐沛的人,理智勝過感情,再加上,朝堂上的事情,府裡的事情,算計得多了,心腸自然也就軟不到哪裡去。
但他看見這一大一小相處的畫面時,眼神卻柔和了下來。
雖不是親生的,且不是個嬌滴滴、生得像阿芙的小娘子,只是個討人嫌的小郎君,但……感覺也還不錯。
江晚芙見他靠近,伸手就去摸他的肩,男人的肩膀很寬,習武之人,摸上去就是硬邦邦的,她也知道他的力氣有多大,抱她都是輕而易舉,跟抱孩子似的。陸則穿着悶青的袍子,不摸看不出來,一摸上去,就摸出來了,果真是溼了。
她就催他進屋,忌憚姚晗還在,便低聲道,“快進去換身衣裳,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陸則垂下眼,看她仰臉望着自己,明亮眼眸裡盛着關心和急切,心頭微動,擡手觸她面頰,低聲應了一聲,“嗯。”
陸則進了裡間換衣服,江晚芙就叫了僕婦來,把姚晗抱回房間了。陸則出來,一碗薑湯已經擺在炕桌上了,他也習慣如此了,端起來一口喝了,上炕靠着。在溼冷的雨和黏膩的空氣裡待了一整日,回到立雪堂,回到這間有阿芙的正屋,他才覺得,整個人身上一下子舒服了。
難怪書裡都說“美人消磨英雄志,舒適乃是蝕骨刀”……
他一回來,簡直都不願意去外頭了。
江晚芙倒不知道他想什麼,但她也看得出,陸則的心事彷彿比以前更重了,身上的擔子重了,身居高位,總歸是不一樣的。
就像她自己,以前做閨女的時候,雖說上頭有繼母,但實則她一個小人物,除了繼母成天想着抓她的小辮子,別人也都不會管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現在卻不一樣了,那些夫人們都圍着她,雖說個個都是奉承巴結的話,可她就是反而沒以前自在了,說什麼、做什麼,都會在腦子裡過一遍,怕一句話就給陸則惹麻煩。
偏偏這些事情上,江晚芙有自知之明,她懂得不多,出不了主意,也幫不了他什麼。索性便什麼也不提,只想着,至少在家裡,她盡力給他一個輕鬆的環境,不用去想那些正事。
她便拉着他說話,說的也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幾日不是一直下雨,葡萄串都被打得掉了幾串。惠娘看得着急,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了幾頂笠帽來,現下倒好,每串葡萄串上蓋一個,雨倒是淋不着了,夜裡遠遠看着,可就有點嚇人了……”
“我今日給阿弟和四弟送了些東西過去,這雨下得,天一下子就冷了。我去看母親,她都有點咳嗽,不過大夫瞧過了,說不要緊。幸好她沒去廟裡,否則這樣的天,我們在家裡都待不住。也不知道這雨還要下多久,再下下去,可要影響地裡的收成了……”
陸則聽着,時不時開口回答一句,但大多數時候,他只是這麼聽着,不嫌煩,也不嫌瑣碎。
他所有溫和,乃至於柔和的那一面,都給予了她罷了。
夜深時分,除了絲毫不見小的雨,砸在屋檐上,發出的聲響之外,立雪堂已經從上至下,都徹底安靜下來了,所有人都睡得沉沉的,雨天是最適合睡覺的日子。
遠處,彷彿一陣地動山搖的動靜,從遠至近。守門的僕婦看着蒼茫夜色,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正面面相覷的時候,一陣敲門聲,驚動了她們,僕婦匆匆打開門,常寧急匆匆進屋,伴着他的到來,立雪堂也開始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江晚芙是被惠娘叫醒的,不過惠娘叫的不是她,是陸則。
陸則起身,草草聽過一句,去次間匆匆換了身衣袍。江晚芙看惠娘一臉慌張,心也跟着提了起來,她邊坐起來,邊披了件衣服,問,“怎麼了?”
惠娘還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道,“西山塌了,埋了不少人,附近幾十個村子都被埋了。”
江晚芙聽得心驚,她沒經歷過走山的災害,但也知道,大晚上的,山塌了,那麼多巨石滾下來,這麼大的雨,泥沙俱下,房屋都塌了,裡頭的人,肯定也難活命。
主僕兩人一問一答,陸則已經出來了,他走到江晚芙身邊,握了握她的手,發覺是冰涼的,就道,“沒事,我進宮一趟。”
江晚芙想都沒想,直接拉住他的手,張了張嘴,語氣有點慌,“陛下會不會……會不會叫你去救災啊?”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的。京城能調動的兵力,其實都不算很多,各個所、各個衛,都要兵力守着,這些是不能輕易調動的。倒是陸則,最近才重整了京師三大營,是目前爲數不多可以動的兵力。
陸則搖頭,“未必會,也要看情況。放心,我就是去,也會叫人回府跟你說的。”
江晚芙得了這一句保證,雖也還是慌且怕的,但到底人冷靜了一些。陛下要是真的叫陸則去,他肯定也不能抗旨的,現下問這個也沒用,她鎮定下來,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陸則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鬆開,大步邁了出去,一出屋檐,常寧便撐着傘跟了上去,牢牢替他擋着。
但江晚芙看得分明,雨實在是大了,就算有傘擋着,他的肩膀,也還是一下子就溼了。
看人走遠了,惠娘勸她回屋歇息,江晚芙怎麼可能睡得着,索性也不睡了,叫惠娘把纖雲和菱枝叫過來,主僕幾人開始收拾東西。
不管去不去,先按最壞的打算準備吧,也免得到時候事情落到頭上,她們着急忙慌的,什麼都準備不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