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陸則剛到刑部,就被詔進了宮裡,來傳口諭的不是旁人, 正是高思雲。
高思雲在門口候着, 見陸則出來, 忙迎上前, 恭敬行過禮, 陸則頷首,上了馬車,到了南午門, 要下車的功夫,高思雲藉着來扶他的機會, 壓低聲音道, “今日一大早, 都察院謝大人和大理寺文大人早早入宮面聖,後來首輔張大人也被宣去了, 聽那動靜,陛下像是不大高興……”
短短几句話,高思雲說罷,立馬擡手來扶陸則。
陸則倒沒要他扶,下馬車時, 看了他一眼, 朝他輕輕頷首, “多謝。”
高思雲正彎腰弓揹着, 按那些貴人的話, 便是“一副奴才樣”,忽聽這一句“多謝”, 怔愣片刻,待回過神來,見陸則已經進了南午門,才趕忙追了上去。
陸則在側殿外侯了片刻,便被宣了進去,他進屋時,除了宣帝,果見都察院左都御史謝紀和大理寺卿文選清及內閣首輔張元,三人都在屋裡。
陸則進殿,“微臣叩見陛下。”
宣帝都沒讓他跪,直接就叫人賜座了。陸則坐下,就聽得宣帝開了口,“朕說叫吏部尚書自查,你們覺得不妥。那好,就按祖宗的規矩,刑部主查,大理寺和都察院旁聽!”
昨日區區一個九品縣令,當真是個芝麻大小的官,鬧得朝廷一片譁然,朝野震盪。誰都不知道,這傅顯竟這樣走運,朝中雖有登聞鼓一說,但十幾年未響過了,有要去敲的,多半被勸到順天府報案了。偏巧那日守門的官兵不舒服,跑了幾趟茅房,就被他給混了進去。
登聞鼓一響,別說崇德殿,就是守在宮門外的那些百姓,都聽得一清二楚,不到一日,坊間就傳開了。
說有個縣令,狀告吏部履職不公。官老爺告官老爺,還是九品的縣令,把整個吏部給告了,這可是頭一遭,傳的沸沸揚揚,都快趕上過年了。
吏部是誰的地盤,自打胡庸當了鑾儀衛,就把兒子塞進了吏部,父子倆仗着帝寵,這些年沒少動手腳,一貫看不慣父子二人弄權的謝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昨夜回去就找了大理寺卿文選清,二人關起門商量了一晚,今早就來“逼宮”了。
謝紀聽了皇帝的話,自是不願意,覺得皇帝還是要保胡庸父子,鬍子氣得抖了抖,剛想開口,就聽身邊張首輔先開了口,“微臣以爲,陛下所言極是。朝中諸事,自然該按祖制,尤其此事事關重大,牽涉甚廣。”
宣帝聽了張元這話,神色稍緩,也不顧一旁的謝紀和文選清,直接拍板,“那就這樣定了!”
陸則自然只有起身,“微臣領旨。”
一行人出了殿,謝紀和文選清似有不滿,很快拂袖而走,倒是張元,慢吞吞行在一側,朝陸則示意,“我與世子同路,不妨同行一程?”
陸則頷首,擡手示意張元先行。
張元也不客氣,先走一步,二人踏上御道。冬日北風拂面,方纔在偏殿不覺得,出了殿門,倒是有些冷了。
“世子覺得,此案該如何定?”
還沒開始查,就開始問怎麼定了,要說都是進士出身,怎麼張元成了首輔,而其他人做不了,就憑他這份敏銳,見一葉而知秋,窺一斑而知全豹。謝紀和文選清還在死咬着胡庸不放,渾然不覺,真讓他們查,他們能把整個官場攪得大亂。
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真正乾乾淨淨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已經不容易。胡戚這些行徑,多年秘而不宣,難道當真就是所有人都摻和進去了,倒也未必,多半是見宣帝重用胡庸,不想得罪陛下面前的紅人罷了。
真要下狠手查,只會動搖根基。朝堂上的事情,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這一點上,張元顯然比謝紀和文選清都聰明,方纔也是他,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宣帝。
陸則輕輕垂眼,手背在身後,邁下最後一格臺階,淡淡道,“功過相抵,小懲大誡。”
張元聽得一愣,原本是看陸則年輕,想提醒一句,讓他把好尺寸,切莫因一時意氣,鬧得朝野大亂,卻不料他這樣淡淡一句話,把他要說的,全給說了,頓了頓,面上神色鄭重了些,“那主犯呢?”
陸則擡眼,望了眼狹長的御道,“案子自然要有人擔着,否則,犯了衆怒,激了民憤,涼了外官的心,難以收場。至於誰來擔着,就各憑本事了。”
看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扳倒胡庸父子的決心大,還是陛下保胡庸父子的決心大。說是這麼說,這天底下,除了手握重兵、讓皇室忌憚的武將,誰能拗得過皇帝呢?
陸則停下步子,“內閣事忙,晚輩就不打擾張大人了,先行一步。”
張元頷首,微微擡手,“世子請。”
陸則頷首,闊步走遠。張元在原地站了會兒,望着一身緋紅官袍的郎君,見他出了宮門,才緩步朝內閣的方向走。
爲人臣子,誰不想要吏治清明,君聖臣賢,都是讀聖賢書過來的人,他理解謝紀和文選清,弄權者,人人得而誅之,這是他們刻在骨子裡的忠君報國,哪怕豁出命,也值得。
他也曾經是這樣嫉惡如仇的臣子,初入內閣之時,意氣風發,滿心以爲,“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看不慣老師在胡庸父子和都察院、大理寺間轉圜,直到老師問他。
“存遠,爲師問你,除了死諫以迫帝王,你可還有別的法子?你若有,爲師不攔,你死得其所,你的雙親,老師替你奉養,你的兒女,老師視若己出。但你沒有,你不過一番莽勇,你大可死,一頭撞死在那崇德殿,然後呢?人人都死了,剩下的,除了膽小怕事者,便是胡黨,這萬千庶民的生計,這朝堂諸事,託付給誰?”
“都死了,誰來做事啊?”
“爲官者,不可只顧自己死後名,你出去看看啊。黃河水漫,要有人去堵堤壩!地龍翻身,要有人去賑災救人!餓殍遍地,要有人去替他們要糧食,要有人替他們說話!你去看啊……”
“我知道,朝堂之外,同僚私下罵我,罵我膽小怕事,罵我明哲保身,罵我身爲首輔,卻不和他們站在一起。大約你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但我願意擔這個罵名,擔一輩子也不要緊。我做了什麼,我自己知道。你若執意要走那條路,老師也不攔你。”
張元想起舊事,一時有些走神,待回過神,擡頭便見內閣的匾額,有閣臣抱着摺子出來尋他,口中急道,“張老,新到的奏摺,成都府大雪,民凍餒者無數……”
張元立即正色,疾步進門,“速召衆閣臣,側殿議事。請戶部、兵部二部尚書進宮……”
他雖然沒有走那一條路,但也沒有那一日,曾經後悔過。
……
衛國公府,立雪堂裡,江晚芙照舊喊了管事們過來,一一問過進展,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一一發了話,纔回正屋。
菱枝和纖雲正指揮着僕婦,把晾曬在院裡的臘梅搬起來,見自家主子回來了,便道,“這天看着像是要陰,指不定還要落雨。”
江晚芙也擡頭看了眼,果見天上陰陰的,雖不算烏雲密佈,看着卻也不像是晴天,便道,“搬進屋吧,用爐子烘上。”
纖雲應是,幾人合力搬進屋裡,又搬了兩三個爐子來,架上竹蔑,一被架上,臘梅香便瀰漫開了,還夾雜着股竹子的清香。
江晚芙撥弄算盤,算了會兒賬,又想到不知元宵那幾天,會不會下雪,若是下雪,還得叫茶水房多備些炭火和驅寒茶,正想着,就用筆記在一旁,從帳子後出來,就見纖雲幾個正在纏繡線。
江晚芙坐下,纖雲就給她端了盞大棗茶來,惠娘進屋,抱了兩個大橘柚進屋,黃澄澄的,看得人直流口水,江晚芙擡眼瞥見,問道,“這大冬天的,哪裡弄來的柚子?”
惠娘便道,“膳房剛送來的,說莊頭給府里弄了一筐梁山柚,不多,老夫人便說,各房分兩個。這時節柚子難得,今年彷彿也格外少見,聽僕婦說,往年府裡柚子吃得多,今年梁山那頭年景不好,一直下雪,路上運不過來,這一對柚子,快趕上一兩金了。”
“這麼貴?”江晚芙聽得有點驚訝,她如今管家,自然知道市面上的物價,否則還不被嬤嬤哄過去。但饒是她,聽了也覺得貴得咋舌。
惠娘抱着,點點頭,又問,“要替您剝了麼?”
江晚芙想了想,道,“送一個去晗哥兒那裡吧,別叫他一口氣吃完了,叫綠竹盯着些。剩下的,先放着,等世子回來再開。”
惠娘應下,抱着橘柚下去了。
傍晚陸則回來,江晚芙起身迎他,二人用過晚膳,坐在屋裡吃柚子,這柚子八九月成熟,從梁山送到京城,一路顛簸,存了個把月,卻仍是果肉清甜,淡黃色的果肉,汁水四溢,看着就很誘人,不愧是名柚。
江晚芙洗淨手,剝了一辦果肉,朝陸則嘴邊遞,便道家常般說,“惠娘和我說這柚子的價時,嚇了我一跳。柚子肉我們吃了,柚皮我叫惠娘放着,曬乾了切絲泡茶喝,也太貴了些……”
陸則閉着眼想事情,忽的嗅到一股甜甜的果香,睜開眼,便見小娘子青蔥似細白的指尖,正捏了塊橙黃的果肉,遞到他嘴邊,柚子肉不見得多誘人,倒是那被汁水浸溼了的指尖,水潤潤的。
他垂下眼,低頭吃了那塊果肉,剛嚥下,第二塊立即遞了過來,見他不吃,還催他,“夫君,你再吃一塊,別浪費了。”
陸則一怔,正事也想不下去了,扶着額,有點想笑。
看來小娘子是真心覺得太貴了……
他平日裡也沒虧待她的,連自己的私庫都給她管了,一兩金罷了,還這樣“小氣”,但看小娘子這樣“斤斤計較”,眼巴巴等着他張口的樣子,陸則又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
怎麼她做什麼,他都覺得很討人喜歡,或者說,討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