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堂裡, 一衆人被突然開口的姚晗,給弄得既驚又喜,前院待客的陸則, 則還在側廳裡坐着。
小廝引進一人來, 是一身青衣的謝回。他倒一如既往的疏朗溫和。下人進出奉茶, 又將門掩上, 退了下去。
謝回到陸則這裡, 一貫是不講什麼客氣的,自顧自喝了口茶,才從袖中取出疊捲起的紙, 擺在桌上,推過去, 開口, “你要的東西, 我給你帶過來了。不過,你認識這人?還是他求到你府上來了?”
陸則拿過去, 翻開後,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入目是一片下,偶爾夾着幾個“中”字,但也少得可憐。
這薄薄的幾張紙, 就是雀溝縣縣令傅顯, 爲官二十餘年的考評。
同爲六部, 各部自然都有自己的職權, 譬如刑部, 負責糾察刑獄之事,那麼吏部, 作爲實際上的六部之首,掌管的便是大梁所有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等事務。
大梁官員考課有“大考”、“小考”之分。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標準又分爲上、中、下三等,三年爲期,大考結果將作爲升降、調任的關鍵。
初衷自然是好的,地方官不比京官,天高皇帝遠,不能一放出去,就不管了,幹好幹壞一個樣,豈不人人都魚肉百姓去了?偏偏這其中,出了岔子。
陸則將那疊紙推過去,“你覺得此人爲官如何?”
謝回來之前,自然是細看過的,直接道,“當官當得稀裡糊塗,不堪大用。考功司對此人的評語,我也一一看過,雖無大錯,但二十餘年,小錯幾乎沒斷過。不過,當個縣令,倒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科舉出身。”
吏部考評都有自己的標準,二十幾年都是這樣的考覈結果,還能當着縣令,也算是皇恩浩蕩了。
陸則頷首,將茶案上的一個漆盒推過去,示意謝回,“看看這個,我問戶部要的。”
謝回打開盒子,從中取出疊紙,從上至下,最底下的,因爲年代久遠的緣故,已經有些發黃,倒是最上面,還潔白如新,正是去年六月新存入的。
謝回起初看得有些漫不經心,待翻過幾張,神色卻愈發嚴肅起來,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飛快翻到最末的幾張紙,詫異看向陸則,“這是……”
見謝回這樣驚訝,陸則一點都不意外,在他的夢裡,雀溝縣傅顯狀吏部一案,幾乎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徹底撕開官員考功中存在的勾當,以及其本身存在的漏洞。
官員考功,分德行、清廉、政績、勤勉四塊,但這其中,卻有很大的漏洞。
一是標準太虛。德行好不好,清廉、勤勉與否,功績幾何,都看自述,文章做得好,話說得漂亮,便佔優勢。且,什麼都靠考功司的評語,其中能動手腳的地方,實在太多。
二是標準太死。就說政績,同樣是緝拿盜賊一項,一縣縣令因緝拿盜賊有功,即可被評爲上。但另一縣,因爲教化百姓有方,終年無盜,緝拿盜賊人數爲無,那這一塊的政績即爲缺。
以傅顯爲例,雀溝縣上報給戶部的數目,無論是總的戶數、還是入庫的稅銀,亦或是上報的耕地,逐年增長,災年也未曾朝朝廷伸手,足以見得傅顯不單單是能夠勝任雀溝縣縣令,他甚至是做得很好,很突出。
整個大梁,像傅顯這樣的縣令,不知凡幾,但能做到他這個地步的,寥寥無幾。如果說,傅顯只能被評爲中下,其他官員遠勝傅顯,那如今的大梁,無論是戶籍,還是稅銀,早該翻了幾番了。
這麼淺顯的道理,謝回這麼聰明的人,自然不會不明白,他幾乎立刻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正色看向陸則,“什麼時候?”
陸則手指輕叩桌面,“開璽朝會。”
二人一來一往,俱是心知肚明,謝回也不多言,只點點頭,鄭重朝陸則道謝。
他和父親不一樣,他雖生在謝家,但他出生的時候,父親謝紀已經忙於都察院的事情,沒有功夫關心他的教養,比起幾個兄長,謝回身上少了謝家人都有的固執己見,這一點,讓他在兄弟之間,顯得格格不入,雖竭力隱瞞,但仍被陸則一眼看穿,二人也結爲好友。
吏部此番出事,對謝回而言,不啻於一個絕佳的機會,只要能抓住這個機會,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在吏部有一席之地,甚至是有足夠的發言權。
謝家的人脈在都察院,且以謝回父親得罪人的本事,謝家實在稱不上有什麼人脈可言,四處樹敵。如今更是領着都察院那些御史,日日攻訐天子近臣,謝回有的時候會想,說不定哪一日,真把陛下給惹惱了,父親下了獄,謝家誰還能撐得起來?
父兄都是一個性子,倒是他這個父親口中的“逆子”,想給自家至少留一條退路。
陸則自然知曉好友的心思,他在這方面,似乎很有天賦,誰可以利用,誰可以拉攏,誰可以結交,他都能一眼看穿。
旁人看一個人,看的就是這個人,他看一個人,看得卻是他背後的那些東西,他所求的,他所忌憚的,他所厭惡的,他所珍惜的……這些東西,組成了這個人。
陸則垂下眼,遮住眼底那些情緒,不再提正事,看了眼對面仍面色嚴肅的謝回,道,“要見見阿瑜嗎?”
聽到小未婚妻的名字,謝回激動的情緒,倒是緩和了下來,他翹了翹脣,看了一眼好友,感慨道,“既明,有沒有人說,你變了?”
陸則擡眼。
謝回見他不作聲,也不介意,他習慣了好友的寡言少語,直接道,“變得有人情味了。從前我來見你,你可從來不會給我行這個方便的。還是說,你成親了,抱得美嬌娘了,便可憐起我這個孤家寡人,孤衾清寒了?”
陸則不吭聲。
他以前的確不會這麼問。他和謝回雖是好友,但並不會刻意幫他接近阿瑜,哪怕兩人定了親,他也覺得,沒必要膩歪到這個地步。
如今他成了親,有了自己喜歡的小娘子,方同情起自己這位好友了。等了十幾年,還沒等到頭,實在是有些可憐。且在他的夢裡,阿瑜也的確喜歡謝回,滿心歡喜等着嫁給他。
謝回倒是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罷了,你們衛國公府是人人趨之若鶩的高門,又是大年初一,上門的人不少,別叫人看去了,壞了阿瑜的名聲。今日就不見了,你替我捎件禮給她吧。”
說起等,天底下大概沒有比謝回更能等的人了。
他和陸書瑜的親事,始於他父親謝紀的一次固執己見。那時陸家四爺和四夫人捨身於邊關,只留下陸書瑜這麼一個孤女,消息傳回京城,自是引得衆人唏噓,旁人一般也就唏噓兩句,頂了天私底下說一句,這陸家四爺是庶出,生母早就病沒了,親爹也沒了,如今就剩下這麼一個閨女,不知道日後怎麼過。
但謝紀不一樣,這人剛正不阿到了極點,最看不慣的就是不公平之事。
旁人只是說幾句閒話,還怕被衛國公府給聽見了,謝紀卻是直接在朝上指了出來,還是當着陸二爺兄弟兩個的面,一副“沒錯,我就是怕你們陸家不好好對待忠良之後”,渾然不理睬一臉莫名的陸家兄弟二人,侃侃而談,然後就把自家兒子給“賣了”。
沒和妻子謝夫人商量,更沒知會兒子一聲,直接向陛下求了兩家的婚事。
那時謝回纔剛參加了殿試,是十幾年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前途一片光明,是無數官眷心目中的良婿人選,而陸書瑜,還只是個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小女孩兒。
白日還在和友人喝茶說話的謝回,回到家,就發現,自己多了個小十一歲的未婚妻,他若生得再早幾個月,都能大她一輪了。
這一等,都快十年了,他那時十六,現在都快二十六了,同齡人膝下早就兒女成雙了,他呢,還在苦兮兮地等,屋裡連個通房都沒有。
剛開始的時候,陸書瑜還那樣小,他自然生不出什麼心思,只拿她當妹妹,真的動了心思,卻是某一日發現,小姑娘見了他會臉紅了,不是以前那種怕生的臉紅,是那種少女懷春的羞澀,他看過很多小娘子在他面前這幅樣子,但唯獨陸書瑜的臉紅,入了他的夢。
他夢見第一次見面,小姑娘躲在祖母身後,探出腦袋看他,一副怕生的模樣。
夢見小姑娘第一次結結巴巴喊他謝回哥哥,他笑着想,小孩兒真好玩。
夢見略大一些,小姑娘開始換牙了,捂着嘴,不肯開口,他卻還以爲小姑娘不舒服,急得抱她去找大夫,惹得小姑娘在他懷裡嚎啕大哭……
最後的畫面,是長大了的小姑娘,紅着臉,結結巴巴喊他謝回哥哥的樣子,圓圓的眼睛,又亮又溼,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彷彿也是從那一晚起,原本只是習以爲常的等待,一下子變得難熬起來。
不過,他都等了那麼久了,也不差這幾日。她也值得他等的。
……
謝回想着,輕輕翹了翹脣,神色亦柔和了不少,從袖中取出塊玉牌來,放在桌上,“前幾日陪母親去上香看見的。幫我帶給阿瑜。”
陸則頷首應下,“好。”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謝回便急匆匆回去了,陸則給他的消息,雖是個機會,但也要他自己抓得住才行,這個年,他怕是沒什麼閒工夫去想其它了。
謝回走後,陸則便沒什麼客人了,叫了幾個心腹的幕僚來,關起門討論了許久,直到天黑,才陸陸續續從書房出來。
有個幕僚叫嚴殊,身材瘦削,精神矍鑠,是個十分善談的,見主家走在前面,追上來,道,“今早聽內子說,世子夫人着人送了年禮,內子很是感激,叫我一定親口和世子拜個年,順便也道一句謝。內子還說,想來府裡給夫人磕個頭……”
陸則神色緩和幾分,倒是難得多說了幾句,“磕頭就不必了,她性情寬厚,見不得人跪她。”
二人又說過幾句,陸則才叫了常寧來,吩咐了句,“送諸位先生回家”,又朝衆人點點頭,才朝立雪堂的方向去了。
旁的幾人,見嚴殊竟和主家道起了家常,還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都覺佩服,唯獨一人,立於一旁,冷哼一聲,神情高傲,一副不屑於之爲伍的樣子。
“油嘴滑舌!”
嚴殊走過去,拍拍同僚的肩,笑眯眯道,“餘兄,愚弟這叫能言善道。”
自古以來,文人相輕,哪怕效力於同一人手下,也逃不了這個規律,當然,對於主家而言,手下人有不合不是壞事,倒是一團和氣,才更可能欺上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