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凋零的北方, 蒼涼下多是禿幹老葉,遠比終年常綠的南地更能體會何爲冬日。
若說初來帝都時還有興奮雀躍,懷揣夢想, 盼着出色又溫柔的年輕帝王能夠與自己共賞一地良辰美景, 而今, 早已看淡了真相。空空的庭院, 三兩女婢, 蕭條數月,不過一個尷尬的身份,尷尬的地方。走不得, 留不了,徒增韶華空逝。
越是空寂, 越是習慣回憶。
記得那時家中愜意, 但憑喜愛, 或是躍馬郊外,與那異族好友夜畔湖岸, 或是靜待畫室,繪一出精工細筆畫卷。父親極少干涉自己的事,興許是與當地熟絡了,對於禮節教條遠沒有普通家族那樣計較,而自己也清楚何爲限度, 絕不會爲難了父親。
若不是那日視察的官員在公開場合辱了父親和各族族長, 徒添積怨, 自己也不會應了父親相求, 爲那故地的穩定做出犧牲。
何爲犧牲?便是放棄自己所愛, 做那不情不願卻不得不去做的事吧!
李勇將軍一路護送時,也曾問, 可覺擔心?
其實他的一語雙關,自己又何嘗不知,然而,自己只能故作矯情的答,擔心自己的將來,思念父親,卻絕口不提擔心南方的局勢會讓帝王對父親如何處置。
絮絮叨叨,想這些往事作甚?
莫不是昨兒被殿下一語點破……那張張水墨畫卷,似都在嘲笑自己的自欺欺人,罷了罷了,畫它何用,無非增添笑料,不畫也罷。
揉去畫紙,丟在一旁,自己推門而出,卻又是見着了這人。
下意識的行禮,在自己還沒有想明白原因時,口中已經道出敬稱,“殿下!”
這人清朗的聲音介於少年與成年之間,不刺耳也不沉重,他只是輕輕道,“小姐,冒昧前來,還請不要見怪。”
自己又哪能有見怪的資格,客套的問候,不過回以客套的答話,作爲“主人”,請客人進屋一坐,上茶,等候他道出來由。
然而他卻似不急着說話,只是微微打量着屋子,瀏覽過一幅幅掛於牆上的畫卷,手託茶盞,吹口氣,抿口茶,自在如他家屋子。
跟在他的身後,隨他看過屋子裡的劣作,雖明知多說多錯,自己還是做不到不發一言。當下便開口道,“殿下可是有事來此?”
這人停頓了腳步,也不回頭,恰是站在了一幅工筆畫作前,指着畫卷道,“這花就是屋外的秋菊嗎?在小姐筆下,雖不過三兩枝牆邊野菊,卻是平凡中顯露殊榮,意境悠遠,當真不錯!”
自己聽着一愣,更是琢磨不出來者何意,只能謙笑道,“閒來無事,野菊小院的畫作,讓殿下見笑了。”
這人又道,“菊花在南方更是普遍,小姐過去家中也植了不少吧?”
的確,過去家中有個菊園,大片大片的菊花被悉心照料,只待秋日來臨,賞那壯麗的盛開景象……憶起過往,多少有些懷念,自己作這畫時或許是念着家裡的花了吧!只是……
還未來得及多想,這人突然轉身面向自己,那清亮的雙眸讓自己有一瞬間的愕然,待回醒過來,連忙下意識的避開視線,不願多言。
只見他轉了方向,將手中的茶盞放回几案,而那聲音還緩緩傳過來,淡淡的,似在刺探似在詢問,至於那關切的味道被自己下意識的忽略了。他道,“南方的事即將平息,小姐擔心令尊嗎?”
自己警覺的擡頭,追尋對方的身影,想要從中捕捉任何蛛絲馬跡來確定自己的擔心,可是,太難!
他的表情平平淡淡,好像只是隨口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他的眼神也只是透露出一點點擔心和好奇,再難尋其他波瀾,自己只能茫茫然的接下話道,“妾身自然是思念家父。”
他搖搖頭,看向自己道,“小姐思念父親是自然,那麼擔心呢?可有擔心?南方之事,最初起因是在令尊的封地,如今事情越鬧越大,令尊擔的責任恐怕也不小,小姐不擔心嗎?”
將惶恐和擔憂壓在心底,面上裝作鎮定自若,自己平穩了語氣,勾起嘴角笑道,“殿下覺得這是家父的過錯嗎?”
“本王並未這樣說。”這人否認道。
於是,暗自鬆了口氣的自己坦然笑道,“事有起因,家父雖是一方侯爺,卻並非是那些蠻夷的長官,殿下想必也清楚,究竟是何緣由導致了事情的不斷擴大,家父確有過失,但如何處置,妾身相信朝廷會有個公正的評斷,絕不會偏頗了任何一方,所以妾身雖思念,卻並不會擔心。”
這人似聽明白了微微點頭,沉默了會兒才道,“朝廷的確會給出公正的評斷,小姐如此信任朝廷,也令本王欣慰。”
這人也不過未滿二十,爲何就這般難以捉摸,疲於應對的後果,是自己汗溼衣背,心跳如鼓,卻又不得不掩飾萬全,着實累人。
奈何,他還岔開話題道,“聽說前陣子小姐想去拜見陛下……小姐如此關切陛下安危,本王在此轉達陛下對小姐的謝意。不過,一切皆有制度,小姐下次只需將心意帶去即可。”
拜見,這人說得好聽,實際呢?不過是自己被拒門外,除了皇后、七殿下、文定侯等重要人士可以進入,自己這樣的閒雜人等自然沒有資格讓看守的侍衛開個例外。遙遙一拜,成了禮數,自己又何必徒惹人厭!
還記得那時去侯府拜見皇后時,那不凡的氣度,淡漠的神態,隱約可見的睥睨天下的威勢,實在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的侯爵小姐可以有一爭的勇氣的,甚至,連躲在一個角落分一杯羹的想法都不敢有。
“多謝殿下提醒。”只聽見自己柔柔的對這人應道,不失禮節的回答,無可挑剔。
然而,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最終,不過託了藉口告辭,而自己遵循禮節送至院門。
看着他背轉身將要離開的身影,自己莫名覺得失落,雖然累人,但有個能說話的人,也好過一直一直寂寞的待在原地。
而這時,他的聲音輕輕傳來,帶着陌生的關心和憂慮,讓自己聽着不得不眨着眼睛,散去其中的霧氣。他道,“不必這麼緊張,我只是私來,就像你放棄再作水墨,重新做回自己吧!你還很年輕……”
待自己再擡起頭來追尋那墨綠的身影時,他早已遠去,只留餘音在耳畔迴盪,久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