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有時候就像萬徑人蹤滅的孤山,山中歲月容易過,人間穿梭已一年。
這一年由於心裡存了念想,我反倒勤奮了不少,四哥時常會在我身邊轉悠,用審視的目光觀察我,我知道四哥的心思,但是我不能說出皇阿瑪的打算,到時候再給我扣上一個妄自揣度聖意的帽子,我活還是不活?
可算把這點時光熬完,終於可以遠離這座孤山了。表面上我還得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不然皇阿瑪該傷心了。
皇阿瑪其實特別在意別人的看法,卻又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有時候這天下之主也真是難當。
坊間流言蜚語紛傳,我的耳朵多少也進點風,大家都覺得當今聖上跟聖祖爺一點也不像,“無聖祖之風”便是對皇阿瑪最大的詬病。
其實我雖然年紀還小,也知道這名聲背後有多少是八叔他們有意爲之,皇阿瑪有苦說不出。
當今朝政積弊難反,皇爺爺天縱英明,可是仁心過重,又太顧惜老臣的面子,留給皇阿瑪的國庫是所剩無幾的,若不是皇阿瑪鐵腕鐵拳鐵血心腸,只怕受苦的普羅大衆會跟多一些。
饒是如此,“攤丁入畝”和“火耗歸公”這樣惠及百姓的政策就跟戳了某些人的腚溝子一樣推不下去。
我猜,皇阿瑪在風評之下也有賭氣的成分,說朕不像聖祖?朕就偏偏不像!大抵也是有這樣的情緒在裡面的。
而苗疆叛亂時而有之,攪動着原本就不太安分的朝局。
朱師父告訴我,是剿是撫分爲兩派,激烈而爭執不休。
方顯,楊天縱等人認爲:苗亦人類,必專用剿,未免傷天地之和氣。啓其貪生畏死之心,逞其蠢頑兇橫之性,繕甲械,築險要,肆行阻抗,勞師動衆,費用錢糧……
我其實也是這樣想的,苗人也是人,有好人也有壞人,把壞人去除,好人留下,若是一律圍剿還要支付鉅額軍費,浪費錢財,破壞天地間的和氣。
更何況西北年羹堯正在用兵,每日價銀錢瀑布一樣花出去,朝廷哪裡還能負荷重資剿苗。
偏鄂爾泰、張廣泗、祖秉圭等人卻上奏稱:苗本豺狼,難以責以人道,要全部殺死以立威。
皇阿瑪聖心難測,聽兩面之詞也無法決斷,此次派我也就是替他去探個虛實。
皇子代天子出行,自是浩浩蕩蕩:親兵、糧草、諳達、嬤嬤、女婢……皇阿瑪遞給了我一碗水酒,拍了拍我的肩,什麼話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望着他略顯蹣跚的背影,心下唏噓,皇阿瑪正當盛年,這兩年卻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這一走,就走了月餘。
舟車勞頓,也終於在某一日的下午時分趕到了琵琶寨——位於清水江北岸,屬於施秉縣直接管轄,這裡屬於生苗地(不剃髮,不從屬,不受管)。
把臨時的貝子府建在這裡是我的主意,我覺得在生苗地才能更好地體察當地的民生人情。
前面說的方顯楊天縱和祖秉圭這幾個兔崽子和其他的知府縣丞,凌晨時分就在琵琶寨門口鋪好迎接的陣仗跪等了,我到的時候順着馬車簾子望去已經有人跪的大腿打顫了。
等我下了馬車,一片山呼:“給欽差大人請安,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磕頭的聲音。
“朕躬安,衆愛卿請起。”
租秉圭擠開滿臉的笑容挪到我身邊:“上差一路辛苦,您……”
我揮了揮手問道:“這琵琶寨爲何空無一人?苗族百姓何在?”
祖秉圭顯然愣了一下,躊躇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回道:“這個這個……嗯……按律,苗人見到知府都要跪在三丈之外回話,如果聽不清楚可派信使來回傳話。
這樣既能維護我大清官員的威嚴,又能防止這些豺狼虎豹般的苗族委派刺客行刺,這個這個……知府尚且如此……更何況您是欽差。”
這琵琶寨依山而建,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寨子和旁邊無比險峻的山峰,心下有了主意。
祖秉圭這廝不僅政見令人噁心,開口說話也讓人好感盡失,我皺着眉頭道:“什麼這個那個的,方顯何在?”
只見一20歲上下白白淨淨書生模樣的鎮遠知府向前一大步,給我打了個福回話道:“臣在。”
我笑了笑:“你很好,本貝子知道你捐俸捧粥救濟災民,心下很受用,想必此地苗族百姓對本貝子的到來有一定誤解,都躲到這旁邊的山裡去了,你來負責喊話。”
方顯落落大方:“臣遵命。”
清了清嗓子朝着大山深處大喊:“欽差大人,當今聖上五皇子來救汝曹命!”
大山好似海螺號角,聲聲迴盪如濤聲一樣的吶喊:“欽差大人,當今聖上五皇子來救汝曹命!”
“欽差大人,當今聖上五皇子來救汝曹命!”
這句喊話很是聰慧,既表明了我的身份,又把我架到了他想要的高度,即使我跟他招撫的策略有所偏離,一時半會也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言而無信。
我很喜歡方顯吶。
遠遠地,從山那邊走出來一個——姑娘???步伐不匆不忙,鎮定自若,逐漸走近便聽得她身上窸窸窣窣環釵作響,像是傳說中的攝魂鈴,鈴聲入耳聽得我一陣恍惚。
她大概有十四歲左右,豔若九天之霞,明麗不可方物:腮凝新荔,眼如秋水,脣不點而朱,眉不畫自黛。
頭戴銀鎖鎮魂鳳冠、額飾羅漢尊神、耳部銀流蘇、頸部項圈項鍊、肩上銀牌銀鈴,胸腰掛牌牙籤、銀鎖銀鏈、綴衣銀花。
奇特的是,按習俗,苗族男女仍盤髻插簪,髮髻綰於頭頂偏後部分,而這位女子卻任一頭瀑布一般的烏髮披散,且並未穿任何鞋子,右腳的腳腕掛着一串銀索金玲。
一雙玉足白得發光,她整個人的存在就讓琵琶寨變得恍惚起來。
祖秉圭向後退了幾步,聲音裡略帶恐懼,朝着女子方向小聲啐道:“呸,妖女。”
我回頭冷冷掃了他一眼,他低頭不再吭聲。
方顯悄悄附耳過來介紹道:“她是本地黑苗聖女,被視爲白鶴仙子的轉世,醫術精湛,很有些……嗯……玄妙的地方,前日拙荊產子,折騰了三天三夜,眼見命不保夕,還是這位聖女施針援救,才保母子平安。”
這位女子面色冷如冰霜,卻更添一份神秘的魅惑,哪裡還是我在宮裡見過的那些踩着花盆底的八旗宮女,她還未開口出任何一言,我卻已經看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