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等人還沒靠近門,就聽到大呼小叫。
菜市場,啊,不是,是值得紀念的,新都造案正式開啓的,第一次會議場,跟一鍋煮開的水似得,那個熱鬧。
民造行有北聯造和南齊天參與,但這麼大的工程,從管營將作到各部主匠,幾乎清一色官造人事,從各地工署抽調了精英工官上來。工官們被鼓勵帶自己用習慣的匠工隊,而對於招進來的上千散匠,有名氣的要搶,無名氣的各官抽籤,目前已經分配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些老的少的,運氣不好的,早在黑名單上的,抽到了又被扔回去。
工造司就讓民造行吃進。但南造行只有齊天參與,它與南方的高官們關係密切,工造司不敢過於得罪,所以變相讓北聯造啃骨頭。
新都造預算苛刻,民造行均以服役的形式參與,服役名單上的匠工沒有工錢可拿,而作爲匠工們的所屬造行,根據規模,每期工程都要送進一定數量的工匠。以此代替造行的繳稅,就算朝廷給民造唯一的補貼,等同乾白工。
然而,北聯造是保證僱傭匠工最低工錢的。也就是說,由他們送進去的匠工們,所屬造行必須支付工錢。本來就是白做工,還佔用工力匠力,影響其他工活的進度,如果再倒貼銀子,小造行很快就撐不住。
好在蘭生幫北聯造爭取到了這部分工錢的預算貼補,又將邱穆,雷九等造主的名字從服役名單中拿下,除她自己,再沒有造主成爲勞役。
民造行在新都造的作用不可或缺。因他們掌握大量民間匠工的人脈,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是氣焰囂張的官造達不到的。但工造司迄今搭高架子,擺着一副就得聽它的嘴臉,全然不爲民造行考慮。好比現下,好肉先由官造內部瓜分,給民造硬骨頭。好像還是民造得了便宜又賣乖。怎能不令矛盾加深?
這不。什麼事還沒開始幹,第一次總會,就已經吵翻天了。一邊硬塞。一邊不要。總將作都撂令牌了,邱穆雷九卻脾氣恁大,帶着一羣小造的東家掌事,翹腳蹬桌。管他令不令,罵咧咧直爆粗口。老好人樂和夾在中間。急得搓手。
齊天造今日來了一大票人,包括歐陽闕,他的護衛小葵小葦,吞雲吐霧兩位老爺子。以及七八個看着資格老的大匠師。但他們不管北聯造的麻煩,冷眼作壁上觀,也有點瞧好戲的勁頭。
然後。蘭生走了進來。
有名的兩炮筒邱穆和雷九立時站得筆直,還有北聯造所有的人。一個不落,全站起來了,七嘴八舌的叫罵突然變成了一個聲音——
“蘭造!”
吞雲老爺子湊到自家少主那兒,低語三個字,“學學她。”
歐陽闕本來呵欠打得滿眼花,這時眼珠子跟擦過且上了油一樣,發光。
“各位來得早。”蘭生張手讓北聯造的人都坐下,自己帶鐵哥他們在最前排也坐了,緊接着就倒大碗茶,瞅一眼湯色,這才慢悠悠吹着喝下一口,“在外面聽到好不熱鬧,我居安準點來的,不會派不到好活計了吧?”
“屁!還沒沾到造字頭一劃呢!”雷九換位置,坐到蘭生身後,“說好今日要分匠工營的人,誰知捧着鐵飯碗的傢伙們把好料私下分得乾淨,這時剩下些老少,刺頭,不好啃的,要我們北聯造通吃,我們當然不幹,正鬧着呢。”
總將作,也是工造司的新將作大監,看北聯造各行的頭頭們自發自覺交換座位,以居安爲首,以蘭生爲中心圍坐,那幅衆星捧月的畫面,不由露出輕蔑的神情。
他調任工造司後,沒怎麼和這個女造主打交道,聽說他的前任就是得罪她才被排擠,他雖不怕女人,但爲官多年,還知道避險,反正有司正在,也樂得不用跟婦人打交道。
到了如今,必須要面對面,總將作卻也不怕。前王妃又如何?瑾王爺又如何?
他清貧出身,一手木工精巧絕倫,機緣娶到東家的女兒,拿錢捐官進了百工府,但沒有背景靠山,再升遷不得。要不是因爲安少相破舊革新,不論出身薦任官員,他也打點不成將作大監之位。
所以,安少相對他有知遇之恩,安少相要他刁難居安造和南月蘭生,他毫不猶豫會照做。儘管此女一出場,一個字不說就能讓北聯造肅然起敬,讓他確實有些吃驚。但是,女人終究是女人,哄得住一羣沒讀過書的大老粗,卻哄不住他。
“南月蘭生,你是北聯造行首不錯,但你也是皇上破例提拔的新都造大將作,做事可不能徇私。”總將作沉着臉,“匠工營的人本就是地方官府招來,自然先盡我們官造來挑,能分給你們民造用,已是照顧了。”
“既然是照顧,我們就不好意思收了。”蘭生說好不爭就不爭,“官造投入的人力物力遠比民造多,民造就是添把手加把勁,所有資源以官造的各位大人們爲先。分走本該給你們的能工巧匠,還從匠營那本總賬裡拿工錢,每日由朝廷包吃包住,雖然花得是百姓交上來的稅,但我們怎能心安理得呢?當然,總將作大人若是高風亮節,從大局考慮,纔要我們北聯造接收,那就多謝了。”
她看都不看黑了臉的總將作,回頭笑問樂和,“要給我們多少人?”
“三百名。”樂和總算能擦乾了額頭的汗,對蘭生做個拍心口的放鬆動作,雙手合十。
“居安負責一百五十人,樂造,邱造,雷造分一百人,還有五十人各行均分,挑人的次序就照老規矩,由小到大,居安包最後。大家可有異議?”蘭生在公事上極其利落。
衆人連連點頭。
蘭生再望向總將作,“分好了。大人,下面要議什麼事?”
總將作啞口無言。打她進來。他只說了兩句話,才從她的話裡知道自己吃虧,卻也來不及反悔,她一下子把人分好了。他孃的!剛纔吵了半天,他嗓子眼都喊冒煙,到底爲哪般?
歐陽闕樂開了嘴,嘿。這皮球被拍回去的動作多優雅!官造只管搶優才踢劣料。可是匠營中的人仍爲朝廷職責,分給誰都是公家花錢哪。而蘭生也實在大氣,居安造一家囫圇包了一百五十人。要知道。除開了錢的事,還有整體進度的責任。這一百五十人要是拖累居安,又給官造大人們找茬的藉口了。
總將作沒轍,嚥下這口苦水。乾咳一聲,“接下來議頭期工程的分工。大家知道。皇上要求明年開春能入住新皇宮,因此要以皇宮,相閣百官總議院,競技場爲第一優先。投入官造全部匠力和物資。民造中,因歐陽造主是設造者,齊天造也將集中於皇宮。北聯造負責外圍。沒什麼太重要的擔當,先打地基。還有皇宮外的糞道,水道,城內運河,港口碼頭……”
雷九再炸,“你怎麼不乾脆說,除了皇宮和官府,我們北聯造負責全都工事呢?孃的,擺明了欺負誰哪……”
木林拽雷九坐下,對他耳語。
雷九立刻看向蘭生,大手抹去雷公臉,嘟噥一聲,靜了。
總將作也看蘭生,瞧不起歸瞧不起,但此女顯然是北聯造核心人物,盯住她的一舉一動十分必要,卻見她毫無反應,還微微笑着,一副側耳聆聽的神情。
他哼了哼,繼續道,“誰說你們負責全都工事,只不過打打地基挖挖地道而已。役營目前已有五萬役,四萬五千役歸官造和齊天造分派,特許北聯造自由調用五千役。每三月爲一期,期終由將作大匠團驗收各部工造,不合格的部分,由負責造行自行承擔返工延期的損失。”
蘭生問,“工造如何分部呢?”
總將作已有準備,讓小工吏下發工事分配圖和文書說明,“分配和分部統一由管營決定。蘭造主本該參與決定,但你服役身份實屬不便,不能隨叫隨到參加討論。不過,這些事瑣碎,與蘭造主精湛的工技毫不相干,蘭造主沒意見吧?”
“沒有。”蘭生瞄一眼分配圖,呵,北聯造第一期就是當地老鼠啊,而且纔給她五千人,塞不滿牙縫。不過,今日,她與官無爭。
木林也有問,萬分和氣,“競技場是蘭造設計,採用居安開發的新材質,不用我們參與?”
總將作再度哼了哼,“競技場和瑾王府的嬉鬥館差不多的,沒什麼新奇花樣。材質不用你們居安的,磚石夯土就可,不過造得高一些,宏偉一些。外觀半圓不圓的,方形更好。沒頂太粗糙,要蓋全頂,就不怕惡劣天氣了。總之,我們正在大修圖樣。等皇上點頭,哪裡還有你們的事!”總將作感覺自己終於能出一口氣。
褐老四忍不住,“正正方方不是更好,而是更容易。全頂?採光怎麼辦?大白天點燈玩蹴鞠摔角?”
北聯造鬨笑。
蘭生卻起身了,“就這樣吧,請總將作放心,下午我們北聯造就上工地。”
磚造競技場啊,創舉!不愧羣英匯聚的官造,說得出這種大話,
她一走,北聯造紛紛走,留下將作,領匠,各部的頭頭,明明出乎意料得順利,卻背脊發寒的感覺,不少人互相干瞪眼。
歐陽闕伸了個懶腰,笑聲大得有點惟恐天下不亂,“總將作大人,我繪製的皇宮也要大修嗎?如果要修的話,皇上批示之前,就不用着急上工地,我可先去澄江大壩了。那邊耽誤不得,司正大人再三交代,夏汛之前一定要完成。”
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造主,別人給面子,新上任的總將作卻不忌諱,但覺他黃口小兒目中無人,“如今沒有任何工程能與新都造相提並論,皇上金口玉言,安少相反覆叮囑,一切以新都爲重。所以,本官建議歐陽造主還是就地待命得好。當然,你若是去帝都等消息,也可以。再遠,就不用想了。”
歐陽闕打着打呵欠起身,“看來,我的圖也是要大修了。大人說得對,新都爲重,我不會離開帝都範圍的。有什麼消息,請大人儘早通知。我齊天造看不得北聯造囂張,勢必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呢。”
他這麼說,讓總將作心情稍好。畢竟,利用好南造北造的矛盾,對官造控制民造是有很大幫助的。
民造近年取得了令人驚訝的進步,新工藝,新造材,工造外觀不再單一,不僅是首發的居安造,自北向南,匠師們互相比拼,如百花一樣爭奇鬥豔,整個領域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反觀官造,閉塞言聽,以樣板自居,緊守傳統,批判民造粗製濫造。然而,事實證明一切。官造行大量流失客人,不但有富賈名門,商鋪華樓,甚至官邸官宅都轉找民造接手。
所以,新都造案,被官造當作是挽回名聲的最後一戰,百工府,工造司,密令暗示一層層下達,絕不能任由南月蘭生和歐陽闕的設計原封不動全搬,如此一來,就成官造要聽命於民造的指揮了。
且說北聯造各行散去,只留新四造準備下午上工地,蘭生請他們進了蘭營。
“官造到這時候擺臭架子,我倒要瞧瞧,蘭造想出來的,他們怎麼造得像!”雷九還是氣呀,“不過,咱今日不爭,往後豈不是更讓他們瞧不起?”
“做好自己的本份,他們也無話可說。”分派的圖和文書是發到各造的,但北聯造早已商定,不管官造分配,統一交給新四造,再行分配。所以,鐵哥手上收齊了十幾份圖紙,一邊說,一邊在桌面上鋪開。
蘭生盯着桌面,也道,“除了他們強塞工匠和搶了競技場,這兩點沒料到,基本上符合咱們的預想。本來就不稀罕皇宮,至於百官總務院,也是朝廷的地方,不沾比較好。糞道,排水道,輸水管這些,總將作瞧不上,覺得麻煩又沒有顯功,估計想都沒想,就給咱們了,好得很。”
蘭生一頓,忍俊不止,“我最想看的是,他們怕我們搶功,不讓北聯造踏進皇宮劃地半寸,等皇宮造完,才發現新都百姓都用抽水馬桶和自來水箱了,皇帝和貴妃們卻還得蹲馬桶聞臭味,洗盆裡的水,他們的笨腦袋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衆漢哈哈大笑。
三月最後一天,四千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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