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王介甫管殷墟?”
“給均國公封王?!”
當王珪從崇政殿中帶着天子的詔命回來,不論是蔡確還是韓縝,都大驚失色地異口同聲發問。
不僅是因爲天子想要將已經退隱的王安石從金陵拉出來,更重要的是天子另外還想要給均國公趙傭晉封王爵。
“官家怎麼這麼急,是不是均國公有什麼不適?!”
蔡確儘可能地想維持宰輔重臣的沉穩,但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已經緊張得變了腔調。
王安石遠在金陵,暫時放一放再說,反正心急上火的應該是韓岡,還有外面那一干老臣。但均國公趙傭就不同了,突然提前封王,肯定是有哪裡出問題了。
世間就有所謂的沖喜之法。皇帝這般心急,誰知道是不是這目下唯一的皇嗣又生了重病。就在夏天的時候,宮中和朝中可是爲了皇子的病情,很是亂了一陣。
萬一這一回病情更加嚴重,乃至於有什麼不幸,繼承皇嗣的可就是那位二大王了。
韓縝沒有跟着追問,但也很是緊張地盯着王珪,縱然是世家子弟,哪一位做皇帝,對他的影響遠小於蔡確,但這一份關切,終究是的免不了的。
不僅是兩位參知政事,就是廳中的十幾名官吏,也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有意重開資善堂。”王珪穩當當地坐着,答非所問。
蔡確和韓縝聞言,一下都放鬆了下來。
兩人能夠身居高位,自然有足夠的頭腦來領會王珪的話中之意和皇帝做出這兩項決定的用心。
“原來如此。”
“侍講資善堂的人選倒是要好生挑選了。”
蔡確和韓縝各自點頭說着。
天子一心袒護新學,徹頭徹尾地要貫徹一道德的初衷。不過爲了補償韓岡,所以讓他成爲東宮官,直接與下一代的皇帝打交道,當然,更有讓韓岡保護皇嗣安康的用意在。
雖然能夠理解皇帝的打算,但蔡確和韓縝都明白,這件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就落幕。畢竟天子動作太大了一點,而且對於普通的官員來說,要完全明瞭天子的用心,他們所瞭解的情報和信息還是太少了一些。
天子的吩咐,只要崇政殿中傳揚出來,就算還沒有轉化成正式的詔令,也肯定能在京城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不論是調動王安石去負責殷墟發掘,還是封均國公趙傭爲郡王,任何一事都能讓朝野內外瞬息間就變得動盪不安。而兩件事所代表的意義,之後的影響和後果,都是讓人擔心不已。
均國公的事可以放心一點,但天子意欲讓王安石重新出山的一樁事,又重新壓在蔡確的心頭。
蔡確深吸一口氣,卻發現胸口依然憋得厲害。
別的不說,先看看王安石的分量有多重?在西夏滅亡,變法功效顯而易見的現在,他一個人抵得過所有的元老重臣。
天子就是因爲王安石的權柄和聲望是在太重了,早早地就將他打發了出去,省得在軍國之事上受其掣肘。
蔡確很清楚自己到底是爲什麼才能夠上位。在熙寧四年的時候,在開封府中連個推官的位置都坐不上,五年的時候也不過一個新進的御史,但如今已經是東府中僅次於王珪的第二號人物,這晉升之速,也只比呂惠卿稍差一點,韓岡等人都得瞠乎其後。
說好聽點是厚積薄發,在外任官十幾年後,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是因爲自己順了天子的心,纔有了這一番的境遇。
王安石眼下是負責殷墟,但之後呢,誰敢保證他不會再一次捲土重來?王安石今年剛過花甲,對於一名爲天子治理國家的宰相而言,這個年紀可以說是正當年,遠遠不到該退場的時候。
天子的兩條詔命——如果將重開資善堂一併給算進來,那就是三條——就其本心而言,乃是針對目下的道統之爭罷了,但對於蔡確來說,王安石重新出山的意義,卻比什麼都要重要。
他看了眼韓縝,又瞥了一下王珪,蔡確知道,天子打算請動王安石重新出山,這一條消息必然能牽扯不知多少人的心,能夠讓消息以更快的速度傳播出去。
……
太常寺也在皇城之中,政事堂中的消息傳到太常寺,只用了半個時辰而已。
判光祿寺的蘇頌,每天都是到太常寺這邊來報到。相對於幾乎沒有實際工作的光祿寺,《本草綱目》纔是重中之重。蘇頌本打算將今天要將之前的有關禾本科的幾個條目着重修改一下,但被這一樁消息給打亂了計劃,進度卻是慢得可以。
一個積年的老吏在蘇頌面前小心翼翼地將消息稟報,但蘇頌依然能夠維持住臉上的微笑。
“玉昆,這一回天子可算是苦心積慮了。”揮手讓人退下去後,他衝着一臉事不關己的韓岡說道。
只要聽到天子有意重啓資善堂這一句,前面兩條讓人驚疑不定的新聞,便能夠勾連聯繫起來。
皇帝的心思終究是還是在新學和皇嗣上,通過對皇子晉爵的安排,以及殷墟發掘的主持人選的安排,極其清晰明瞭地表達了心意。
“資善堂?”韓岡搖搖頭,“還的確是出人意料。”
資善堂是皇子讀書的地方,天子趙頊登基前,和他的兩個兄弟就在資善堂中讀書。在這之前,真宗也爲仁宗開過資善堂。
不過英宗不是仁宗的親兒子,直到最後一刻才被確立爲嗣君,似乎就沒有進過資善堂——韓岡不是很確定。對於朝廷故事,由於資歷和家世的欠缺,韓岡在這方面算是一塊短板。
他又說道,“但以均國公的年紀,未免太早了一點,揠苗助長可是不好。”
也許在皇帝眼中,這還真是妥協了。對一心想要用殷墟撼動新學地位的韓岡,先打了一個巴掌,然後不得不給顆甜棗來安撫。同時,給韓岡一個潛邸重臣的好處,就像掛在驢子前面的一束草,也可以讓他考慮着日後在新朝秉政,眼下就少一點折騰。只是就一般的情況來說,以當今天子的年紀,這應該是二三十年後的事了:除了英宗之外,之前列位的大宋天子,都是活到了五十以後——儘管沒有一個過花甲的。
能維持住新學的地位,能安撫韓岡,還能讓他安心等待二三十年,這可算是一石數鳥的好主意了。
韓岡真還沒想到趙頊敢將資善堂當作好處來安撫自己。這怎麼能算是補償?
趙頊終究是要他韓岡來保着如今唯一的皇子。留在未來的皇帝身邊,在韓岡身爲藥王弟子的傳言流播天下,並獻上種痘法之後,就已經成爲既定的事實。讓韓岡去資善堂中爲皇子授課,不是獎賞,反而應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任命。
“天子的目的是要均國公就學嗎?”蘇頌笑着,聲音更低了幾分,“這一回,可是難得天子願意退讓一步。”
“只要天子沒有明說,詔令還沒有下來,這一事就不能確定,說不定到時候又會有什麼變化。”
“變化應該不至於,宮裡面也是希望看到玉昆你侍講資善堂。”蘇頌停了一下,又道,“可不只是資善堂,天子讓令岳去主掌殷墟發掘,不是玉昆你最想看到的嗎?”
韓岡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不管皇帝到底是否是想拿資善堂當作補償,僅僅是讓王安石去負責發掘殷墟,韓岡都是樂見其成。這麼做,便是格物致知。不窮於經,而本於實,這就是韓岡加諸在氣學上的根本理念。王安石爲了證明新學,卻不得不按照氣學的規則來做事,這自然是韓岡所樂見的。
蘇頌輕嘆一聲,“而且玉昆你能爲皇子授書,這一回,千里鏡的禁令也可以收一收了。”
韓岡微微一笑,帶着點得意。
儘管天子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讓人很不舒服,對韓岡個人,也算不上是補償。可不管怎麼說,這一事對於氣學而言的確是個好消息。
能成爲皇子的老師,就代表他的學問得到天子的認同。而千里鏡與氣學緊密相連,之前氣學因爲禁令而受到的打擊,這一回終於可以緩過氣來了。
蘇頌也算是能安心回去觀察星象了。雖然上繳的那一具千里鏡讓人可惜,但錢財乃身外之物,再造一具也就是了。只要能夜觀天象,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能看到這一步人不多。”蘇頌對韓岡說道,“過兩日市井中不是傳言天子御體欠佳,就是均國公病重需要衝喜,所以這麼心急地給均國公晉封郡王,順便準備重新起用令岳來穩定朝局。”
趙頊準備讓王安石重新出山,而且掌管殷墟發掘,當然,之後的解讀也肯定是歸於王安石管轄。天子對新學的支持,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掩飾地展示給世人。不過此事,乃是讓普通人摸不着頭腦的道統之爭,僅在士林和官場起波瀾,意識形態的問題,眼下還不至於波及到普通百姓。
但帝位的傳承,卻是關係到天下的每一個人。以蘇頌對世間人心的瞭解,他很清楚,謠言必然會因第二件事而氾濫。
突然之間,將郡王之位賜給才及五歲的皇子趙傭,到底是意味着什麼?會想到這是安撫韓岡的手段,世間又能有幾人?
“謠言就謠言吧。”韓岡端起茶盞,很不在意地說着,“市井中的謠言哪一天都不曾缺,只要不去理它,終究會不攻自破。”
趙頊在六皇子身上下功夫到底是爲什麼,大部分朝臣多多少少地能猜到一點。不過對韓岡和氣學的意義,也就寥寥數人能看得透。
韓岡沒打算爲此說些什麼,還沒有確認呢,就露了口風,未免太不穩重了,就是確認了,妄加評價,也是平添口舌。至於蘇頌這邊,完全不需要他的多嘴,自然會保持沉默。
輕抿了口茶水,韓岡的心情很好。
王安石主掌殷墟發掘也好,得以往資善堂侍講也好,意義都是深遠非常,氣學及格物致知的理念,從此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也不枉費他這一段時間來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