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娘手上正拿着一柄湘妃竹的紈扇慢悠悠地替謝逢春扇風,聽着這話芙蓉面上的血色頓時褪得一乾二淨,手上一鬆,紈扇落滴溜溜落在地上。孟姨娘臉上一笑道:“婢妾失手了。”蹲下身子去撿紈扇,眼中墜下的兩滴淚恰恰落在扇柄上。
謝逢春預備着若是孟姨娘捨不得玉娘,同他撒嬌耍賴時好好撫慰幾句,又想着,孟氏不過是個姨娘,來告訴她這事已是擡舉了她,她要是不肯便是不識擡舉。再不想孟姨娘竟然一句話也沒有,笑中帶淚的模樣,格外叫人可憐。
謝逢春看着這樣,到底孟姨娘打十六歲上就跟了他,這些年來溫婉嬌媚,頗知心意,不由也心軟起來,過去將蹲在在地上的孟姨娘拖起來,攬在懷裡道:“胭紅,你也不要傷心,玉娘總是我們的女兒,她若是有出頭之日,也不能忘了你這個生身之母。”
孟姨娘終於哭道:“婢妾知道老爺是爲着玉娘好,都是婢妾的出身提不起。那地方的女孩子,哪個不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兒?獨她是這個出身,可不要叫人看得輕了,能記在太太名下,日後說出去也好聽,婢妾只有歡喜的。只是婢妾統共這麼一滴骨血,婢妾,婢妾心裡疼。”說了幾句,到底悲從中來撲在謝逢春肩頭哭了起來。
若是孟姨娘哭鬧不肯,謝逢春許還能覺得她不識擡舉,不想孟姨娘滿口答應,話又說得委屈悽切,謝逢春便不忍起來,攬着孟姨娘的纖腰,一手拿過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孟姨娘拭淚,道:“你即知道是爲着玉娘好,該高興些纔是,哭什麼呢?且玉娘在家也呆不了多久,總是一樣的。你即怕膝下空虛,再養個孩子也就是了。”
孟姨娘含淚道:“自打那回小產後,大夫就說婢妾不能生了,老爺何苦說這話來刺婢妾,全然不顧婢妾心疼。”說了放聲大哭,口口聲聲說着自己命苦,又說,“老爺即嫌婢妾不能再生,當日怎麼就要救婢妾呢?叫婢妾同那苦命的孩子一塊兒去也就罷了。”直哭得謝逢春手忙腳亂。
原來孟姨娘自生了玉娘之後,還懷過一胎,在六七個月上時誤食了燒在魚湯裡的薏米杏仁豆腐,竟是活生生滑落了一個男胎,又因失血過多,險些兒性命不保,好容易救回來了,也傷了身子,導致不能再孕。孟姨娘這一胎,滑得很是蹊蹺,哪家會把薏米杏仁豆腐燒在了魚湯裡,分明是有人做的手腳。謝逢春當時就懷疑馬氏。馬氏滿臉冷笑,口口聲聲說着自己已有兩個兒子,哪個還忌憚個庶子,又說要回去孃家評理。謝逢春也覺理虧,只得罷了。又當時謝逢春只得衛氏一個姨娘,便懷疑衛姨娘,罰她在院裡跪了一日一夜,衛氏抵死不認。當時正值深秋,露水寒重,衛氏就此得了病,一直纏綿至今。
謝逢春只好將廚房裡能摸着菜的都拷問過了,竟是沒人認的,最後也只好將廚房裡的人統統換過一遍,這事纔算告一段落。只是打那以後,謝逢春將孟姨娘看得緊,所以才能在那回馬氏要發賣她時將她救了下來,而衛姨娘自此失寵,將近十年,謝逢春絕足不去她處,要不是她是馬氏的陪嫁丫頭,同洪媽媽有些舊情,只怕連安穩日子也夠不着。
今兒謝逢春無意間一句話,就將這件事勾了起來,孟姨娘也不知自己哭得是那落地時眼耳口鼻,四肢都全了的兒子還是活生生給了搶了去的玉娘,只是委委屈屈,悲悲切切,哭了好一會。謝逢春倒也知道自己理虧,頗爲忍耐了一回,見孟姨娘哭個不住,也有些不耐煩,就道:“好生和你說話,不過說錯一句半句,你就沒完沒了,顯見得是我平日太寵你了,寵得你一些規矩也沒有!”摔了帕子,起身就要走。
孟姨娘一行哭兩隻耳朵卻聽着,見謝逢春發作,忙探出手去扯着謝逢春袖子,抽抽噎噎道:“老爺莫惱,婢妾不敢哭了。婢妾只是想起了那孩子一時傷心。若是他還在,婢妾哪還管什麼玉娘呢?總是有個孩子依靠,也不至於膝下荒涼。”說了,自己取過帕子來擦淚。
謝逢春叫孟姨娘這幾句話又攔住了腳步,低頭想了想道:“罷了,罷了。你也別哭了,你不是怕膝下寂寞嗎?回頭把雲娘抱給你養也就是了。”又看孟姨娘哭得臉上脂粉落得七七八八,雙眼紅腫,回頭叱道,“都傻呆着幹什麼,還來服侍你們姨奶奶洗臉梳頭。”
彩霞彩雲等丫頭見孟姨娘再同謝逢春鬧,都不敢向前,聽着謝逢春一聲招呼,忙擁過來,簇擁着孟姨娘到了妝臺前,先冷水絞了手巾來給孟姨娘敷眼,這才淨面梳頭,重又梳了頭,換了沾了淚水的衣裳,又是一個嬌滴滴的美婦人模樣,只是雙眼依舊微腫,看着倒是比平日更可憐可愛些。
謝逢春笑道:“這才象話。你也彆着急,等玉娘上了族譜,就將雲娘給你抱過來。”孟姨娘道:“餘妹妹怕是不肯的。”謝逢春道:“我是夫主,我說了還由得她嗎?你瞅着什麼時候同玉娘先說聲,即記在了她太太名下,母女間也要親近些纔好。”孟姨娘含淚答應,又說:“婢妾想着,二姑娘同玉娘不大合稱,還請老爺太太緩些告訴二姑娘纔好。”
謝逢春原本倒是沒想着這事,叫孟姨娘一提,心上一凜,忙道:“你這話有理,你且歇着,我晚上再來看你。”說了提腳就走,卻是往馬氏那去的。
孟姨娘看着謝逢春去了,把彩霞格外看了會,臉上帶些冷笑:“今兒老爺的話誰哪個敢傳出去,可別怪我不念主僕情分了。一個丫頭是配小廝還是管事,不獨太太,老爺也是做得主的。”
彩霞原本真想着一會覷個空往馬氏那裡走一遭,把老爺要將餘姨娘的四姑娘抱給孟姨娘養的事回了,聽着孟姨娘這句,哪裡還敢有這個念頭,心下暗道:要把四姑娘抱給孟姨娘養這樣的大事,老爺總要同太太說的,無所謂我去不去的。自己深覺有理,悄悄地鬆了口氣,只不知道她瞬間轉換的神色叫孟姨娘瞧在了眼裡。
到了晚間,孟姨娘說是在花園裡納涼,卻是走到了玉娘房中,又以消食爲籍口將玉娘帶了出來,又說在自家花園裡也沒外男,只不許秋葵秋紫跟着。玉娘便知孟姨娘有話同她講,就道:“今兒氣悶,怕是蚊蟲多,你們拿着艾草好生薰一薰。”秋葵秋紫只得答應。
孟姨娘同玉娘走了會,眼見得離屋子遠了,孟姨娘才把謝逢春的話同玉娘說了。不想玉娘聽了,半點驚異之色也沒有,反是一笑道:“爹爹對姨娘倒也關愛。”
孟姨娘也是個聰慧的,聽着這話裡大有深意,略想了想,也猜着幾分,就道:“莫不是這事是你的手筆?”說了就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回,見她臉上依舊脂粉不施,淺淡裝束,在月色下嫋嫋婷婷,猶如明月梨花一般。
原來馬氏房裡兩個大丫頭紅杏同青梅兩個,紅杏因生得俏麗,又胸有大志,漸漸地就不得馬氏喜歡,只信重青梅。紅杏是個掐尖要強的,自是不甘心叫青梅壓住,暗中要與青梅爭鋒。馬氏跟前她是得不了好了,便將主意打在了謝顯榮同謝懷德弟兄兩個身上。因謝顯榮已有妻子馮氏,他二人夫婦恩愛,馮氏又有了身孕,就把一腔情誼栓在了謝懷德身上。
玉娘雖不大往馬氏房前走動,只是她爲人聰明謹慎,早瞧出了紅杏嫉恨青梅,更出手推了一把,攪得紅杏對青梅咬牙切齒,行事越發的沒看分寸。玉娘以有心算無心,不久就捏着了把柄。
要說月娘是馬氏的心頭肉的話,謝懷德便是馬氏的命根子。謝懷德之所以十八十九歲還未娶妻定親,全是馬氏要挑個高門媳婦耽擱了。要叫她知道紅杏糾纏謝懷德,便是幾句沒影子的話,只怕也能將紅杏打死。紅杏再有心氣兒也怕死,聽着玉孃的話當時就軟了,再不敢強。
玉娘自收服了紅杏,倒是一直沒用她,直到近日,玉娘教了紅杏一番說話,令她務必要叫月娘聽見。先說謝逢春連官家子弟的求親也拒是爲着勾起月娘的嫉妒,提起孟姨娘出身不堪,是爲着點醒月娘,可以利用此事老攻擊諷刺玉娘。而謝逢春同馬氏夫婦兩個,雖也急功近利,到底有這幾十年的見識,只要聽見這番說話,自然會想辦法彌補玉娘出身不足這一短處,只不想馬氏倒是雷厲風行,立時就下了決斷.
只是這一番計較,玉娘卻是不能親口同孟姨娘說,只是道:“姨娘說什麼,我怎麼不懂?不認作嫡女,我便不是爹爹的女兒了嗎?”
孟姨娘聽說,臉上神色變換,把玉娘看了好一會,臉上忽然一笑:“雖說記做嫡女也不過是哄着人玩的,也好過叫人笑有我這麼個姨娘,也免得委屈你。” 說話時一雙秋水眼滴溜溜亂轉,沒片刻安分,手中的紈扇也不住地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