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從前看謝家靠着女兒得了爵位,父子俱有體面,連馬氏這樣粗鄙無知的一個婦人都成了候夫人,得享尊榮,羨慕之餘不免鄙薄。更有樁,陶氏將女兒嫁與了皇后的庶弟李演武,便與護國公家是姻親,在她眼中,謝家的這場富貴恰是踩在皇后身上,是以看着謝家人又如何能順眼。
也虧得馬氏如今惡名在外,京中無人不知她潑悍,是以纔沒人到馬氏跟前撩撥。連帶着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在外走動時,瞧着她們的眼光中,除着從前的豔羨如今又多了些可憐,只道是:“便是有宸妃娘娘給的體面,有那樣的婆婆在,多少好處都抵消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一個人忒順遂了,瞧着他就有不入眼的,想方設法地要尋些他的不是來說說。可真要這人雖是一樣的順遂得意,其中卻有一樣或幾樣不足,瞧在世人眼中反有事難十全之嘆,倒是好說了。
是以這會子聽着梁氏道此事她們做不來主,陶氏倒是不疑問。可聽着救女兒要去求馬氏,陶氏一時有些躊躇,可一想着愛女與外孫下在大獄,正受磨折,日後還要身首異處,心上便刀割一般地疼,是以雖厭惡懼怕馬氏,到底還是咬牙認承了,與馮氏與梁氏道:“請二位夫人引路。”
馮氏與梁氏兩個飛快地對瞧一眼,引着陶氏到了馬氏所住的正房端壽堂。
端壽堂門前站着四個小丫頭,都是十三四歲年紀,做一色打扮,看着馮氏與梁氏過來,齊齊請安:“世子夫人萬福,二少奶奶萬福。”馮氏點頭道:“夫人還睡着麼?”
她這話一說,陶氏心上就咯噔一跳,只怕小丫頭開口就說:“夫人還沒醒哩。”若是她們說了這樣拒客的話,可等不等呢?若是等,又要等多少?沒等着陶氏擔心完,就看着左手邊一個圓圓臉兒的小丫頭笑道:“回世子夫人的話,夫人醒了。”馮氏笑道“那你進去同傳一聲,通議大夫之妻陶氏淑人求見。”
小丫頭輕輕脆脆地答應聲,圓圓地大眼朝着陶氏就看了過來,先是上下一溜,又在她臉上一轉。說來這小丫頭此舉甚爲無禮,可陶氏這時滿心都在如何哀求馬氏上,對着小丫頭的神色視若無睹。好在那小丫頭也不過瞧了瞧也就進去了,片刻就走了出來,這回臉上帶了笑了,向着陶氏蹲了蹲身:“陶太太,夫人請您進去。”
馮氏與梁氏兩個聽着這句,便推着還有事要料理,只叫陶氏一人進去。陶氏見馮氏梁氏兩個託詞走開,知道這馮氏與梁氏不肯牽涉到是非裡來,也是她們的乖覺處。可自家卻是來求人的,陶氏只得硬着心腸進了端壽堂正堂。
堂上正中主位上坐着個四十餘歲的夫人,梳着圓髻,勒着五福連珠的抹額,插着點翠掛珠釵,指肚大的明珠直垂到鬢邊,面目生得尋常,說不出甚好看來,可也不醜,倒還好說有些慈眉善目,正是承恩候夫人馬氏。
論起身份來,馬氏是承恩候夫人,以大殷朝品秩論,承恩候爲二品爵,散議大夫是四品;若是以實情來說,陶氏是來求人的,總是低聲下氣些。無論怎麼講,陶氏都要與馬氏見禮,是以陶氏忍羞帶愧地到了馬氏面前,斂袖一福:“隋陶氏見過侯夫人。”
馬氏把陶氏打量了眼,哼了聲道:“我一商戶出身的悍婦,連同你們一處都是玷污了你們一肚子的書本子,哪裡當得起你們這些書生娘子的禮。”這話是從前京中貴婦們私下對馬氏的考評,其中陶氏因是護國公家的姻親,與承恩候府是天然的對頭,雖不曾親自開口說這話,可也應承過,這是聽着馬氏自家提起,臉上頓時紅赤,尷尷尬尬地站起身來,揉了揉手上的帕子,到底還是憋了句話來:“夫人是有大後福的人,福大量大的,想來不能計較這些無心之言。”
馬氏本就要尋陶氏的短處,好攆了她出去還不叫人說嘴,是以自家先提起叫人背後嘲笑的話來。若是陶氏能拉下臉賠個不是,以馬氏手段的粗淺,反倒是騎虎難下。人都賠罪了,馬氏再糾結不放叫人知道,反而是馬氏的不是了。
只可惜陶氏以宸妃的心胸手段來衡量馬氏,只以爲能教導出千伶百俐的宸妃的馬氏,再粗魯也不是個蠢人,便先奉承了馬氏幾句,以爲馬氏必然不好再揪着不放,卻忘了馬氏實則是市井出身。市井婦人哪裡管什麼“後福”管什麼“有心無心”你即得罪了我,若不認真認錯,休想接過去。且市井婦人吵架時的聲口,遠較貴夫人們直白犀利。從前馬氏是叫謝逢春壓着不許生事,如今陶氏自家送上門來,馬氏怎麼肯放她過去,當時便是一拍手,哈哈了兩聲,道是。
“量大福大的所以不能計較你們的無心之言,要是計較了,是不是就沒福氣了?!果然是書生娘子,好鋼口哩!不過一句話,就將我們這些沒念過什麼書的頂在山頭上下不來哩!”
陶氏沒想着馬氏竟也有個好口齒,一下就楞在那裡,臉上紅紅的,眼中滿是眼淚,把個帕子捂着臉道:“夫人您也是當孃的,也該着知道當孃的心。可憐我女兒才生着兒子不滿一年,母子倆就要喪命,她是我心上掉下的肉呀,我怎麼能不心疼呢?且男人家犯的錯兒與女人家有什麼相干哩?我也不敢求夫人旁的,只求夫人口中超生,與娘娘提一句。不敢奢望赦我女兒與我外孫無罪,只求保得他們一命,流放也使得,終身拘禁了不叫出來也使得。若是不能保住兩個,只保一個也好。我,我,妾定當爲娘娘與夫人立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禱告,求上蒼保佑娘娘與夫人長命百歲,永享富貴。”
馬氏聽着陶氏這幾句,哼了聲道:“我倒是想幫你咯,只可惜我等閒不進宮,見不着宸妃娘娘呢。”
陶氏見馬氏不肯吐口,到底救女兒外孫心切,便將人教他們的話拿來與馬氏道,只說是:“夫人當真見死不救嗎?如今皇后已廢,以聖上對娘娘的愛惜,娘娘封號也是早晚的事兒。要是叫人知道娘娘連着還在吃奶的孩童也不肯施捨一點子憐憫,日後母儀天下,怕是叫人不服氣哩!”
馬氏聽着這幾句,沖沖大怒,指了陶氏道:“這些話兒,你儘管與聖上當面兒說去,與我可說不着!”當時就要命送客。便是這時梁氏搶步進來,將馬氏一扶一按,笑道:“母親息怒,想來隋淑人也是愛女心切,一時口不擇言,並不是威脅母親的意思。”說着又對陶氏遞出個眼色來。
與隋磐支招的人道是:“宸妃若是不想做皇后,她又何必將皇后踩下去。且如今她也將人都得罪了去,她只有做了皇后,她的兒子日後做得太子皇帝,纔好保她得個善終。宸妃有個善終,才能保得謝家富貴,是以宸妃與謝家這時也怕物議。你們這時求上門去求她們伸一伸手,宸妃若是不想得個心狠手辣的名頭,說不得就要擡一擡手。若是她們肯了也就罷了,倘或他們執意不肯擡手,你們將他們見死不救的名頭宣揚一回,也有他們的虧吃。”
因有這話在,陶氏才忍羞帶恥地來懇求馬氏,情急之下又將話說白了,不想馬氏不獨不愧,反翻做大怒,竟是要將她趕出去,便是她出去後能將馬氏這番惡形惡狀宣揚番,她的女兒外孫子也活不成,又有什麼益處,陶氏就有些懊悔,正要認錯,不想謝二奶奶搶進來,先將馬氏安撫住了,又替她將話周全了,一時間心上十分感激,忙道:“二奶奶說得是,我一時情急滿口胡說,有口無心,還望夫人海涵,不要與我計較。”
自從在齊家,馬氏叫梁氏降服住,回來與謝逢春與謝懷德父子哭訴梁氏無禮,不將她這個婆婆放在眼中,不想謝氏父子都道梁氏做得好消弭了一場禍事,還將馬氏禁足了段時日。自那以後,馬氏見着梁氏就有些兒心虛,不敢怎麼擺婆母架子。這時叫梁氏一扶一按,火氣頓時降了些,順着梁氏的手勢坐下,扭臉與梁氏道:“你也聽着她自家的話了,並不是我與她過不去哩。我若是和她過不去,又怎麼肯見她呢。”
梁氏笑道:“母親最是慈悲,旁人不知道,我們當您媳婦的,哪能不知道?您不過是性急些,有口無心的,說過也就好了。”頓時就將有口無心四個字還了陶氏,陶氏叫梁氏噎得滿面赤紅,就有些站不住,待要回去,偏又舍不下女兒外孫,只得忍氣在一旁坐下。
梁氏將眼一撇,便將眉豎了,與伺候在房中的丫頭們道:“母親待人一向寬厚,縱着你們,倒是將你們縱成姑娘小姐了!如何夫人喚你們與陶淑人上茶,都這會子了,你們上的茶呢?”馬氏聽了,這才省悟自家失禮,她自是不能認錯去拆媳婦的臺,也忙道:“是哩!茶呢?你們一個個的都這樣膽大不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卻是陶氏一進來便與馬氏將話說僵了,是以馬氏不曾喚丫頭們與陶氏上茶,不想倒成了梁氏打岔的藉口,叫她們婆媳這樣理直氣壯的一講,連着陶氏自家也疑惑了起來:可是馬氏喚過上茶的?小丫頭們沒了規矩,所以沒上茶?
不等陶氏想明白,梁氏又嘆道:“淑人你也知道,這回事涉聖上哩。若是李氏他們家只咒着娘娘一個人,哪裡會有這樣的收場,不過只誅首惡一個罷了,偏生連着聖上。這樣的大罪,聖上只誅李氏一門,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了。若是再爲李氏家人求情,又怎麼開得出口呢?”
陶氏聽着梁氏這話分明是個聲口鬆動的意思,頓時哭道:“二奶奶,您說的話,我們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阿寶是我獨女哩,她要有個什麼,我活着又有什麼意趣,不如跟了她一塊去,倒還乾淨。”說到這裡,把帕子捂了臉,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馬氏聽着梁氏彷彿有答應的意思就有些急 ,這怎麼能答應:人家要害你性命,你都肯放了人去,可不是告訴人,這是個心軟的蠢貨,只管害她,成了便是大富貴,若是不成,哭一哭,求一求也就好了。日後還能有個消停嗎?
故此馬氏正要出聲,卻覺梁氏扯了她的袖子,對着她輕輕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