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這麼大的孩童心中,自家母親總是最好看的,所以在景明眼中,高貴妃可比麗御女好看多了。可今兒景明初見玉娘時,玉娘立在昭陽殿前,四周空空蕩蕩,她緋色的衣袂叫風吹得飛揚,就如景明前些日子在乾元帝書房掛的那幅吳道子的飛仙圖上的飛仙一般,是以在景明心中,那傻乎乎的謝采女也好看得很。這會子乾元帝問他,高貴妃同謝采女相比哪個好看,景明就把小臉皺成了一團,想了回子才道:“好像差不多,兒臣也不知道。”
乾元帝本以爲景明還是要說句:“自然是兒臣的母妃好看。”不想景明竟想了許久,,倒是逗得乾元帝哈哈又笑了回,道:“那下回你點給朕看看,朕來分辯。”
高貴妃聽着他問出哪個好看些時,心中已隱約知道不好,景明自是挺喜歡那個謝采女的,不然也不能才一進殿就說什麼:“母妃,別叫那個采女站着了,外頭怪冷的。”偏乾元帝性子有些狹窄,他在與人說話時,頂不喜歡一邊兒有多嘴的。高貴妃縱使心裡着急,也不敢出聲攔,眼睜睜聽着景明說出那句要緊的“差不多”,不由扼腕後悔,又聽得乾元帝起了興趣,更是懊惱,如何就叫景明撞上了暗裡又把謝采女咬牙,定然是她狐媚,竟連個小孩子也不肯放過。
好容易捱到了乾元帝同景明說得了,高貴妃過來強笑道:“聖上,這批采女進宮時,妾賞了東西下去,其餘采女都來謝過了,偏謝采女不小心扭着了,養到今日纔好。妾想着,謝采女纔多大呢,知道什麼,別仗着年輕,不當回事,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皇后殿下執掌宮務,許留意不到這裡,所以叫了她過來。妾看着,到是妾多慮了。”
高貴妃這番話看似在同乾元帝解釋,話裡話外的,卻是說着謝采女不知規矩進退,十分無禮。連着李皇后也捎帶了回。
乾元帝聽着,倒是不以爲意:“皇后是個仔細的,一個采女不值得什麼,她想不到也是有的。”乾元帝雖不愛重李皇后,可李皇后這些年來,無論在太子東宮,還是未央宮中,倒是沒出過什麼岔子,所以這回聽着高貴妃這話,倒是下意識地替李皇后說了句話。
聽不着自家想要的話,高貴妃就有些失望,當着乾元帝的面兒一絲端倪也不敢露出來,只賠着笑臉道:“聖上說得是。”就使宮娥捧了水來,高貴妃洗過手。宮娥太監們知道高貴妃的規矩,知道她要親自伺候,所以都不上前,由得高貴妃如民間夫妻母子一般,親手替乾元帝拆骨頭,爲景明剔魚刺,倒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昭陽殿這裡一片和睦,承明殿中的宮娥太監們卻是個個噤若寒蟬,看着陳淑妃立在一地狼藉中,竟是沒人敢上前勸一聲。
原是陳淑妃滿心歡喜地等着乾元帝過來,不想又叫高貴妃截了人去。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若是平日也就罷了,今日偏是陳淑妃生辰,乾元帝上個月就答應了陳淑妃這日來給她做臉的,事到臨頭卻遣了昌盛來傳口諭,說是改日再來。當時依附在承明殿旁住的羅美人,宋才人等都來給她賀壽,陳淑妃臉上如何掛得住。
羅美人宋才人倒也乖巧,知道陳淑妃臉上過不去,若是自家走了,只怕陳淑妃更難堪些,倒是撐到了用完膳,幾個更不再留,紛紛告退。陳淑妃好容易忍到了羅美人宋才人等告退了,立時就將一桌子菜都掀翻在地。
陳淑妃平日倒也是極爲和氣的,宮娥太監們犯些小錯也不大理論。只是有一樁,偶一發脾氣時便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動輒就將人送去暴室。進了暴室的宮娥太監絕少有活者出來的,承明殿裡的服侍老的了,都知道她的脾氣,哪個敢在這個時候上前觸這個黴頭,都在一旁屏息靜氣地站着,只求陳淑妃這會子不要想起自己。
陳淑妃伺候乾元帝比高貴妃還早些,卻只生了皇次子景和一個,自是把這個兒子看得眼珠子一樣。景和待陳淑妃也孝順,今日是陳淑妃生辰,景和自是要過來給陳淑妃磕頭的。他才一到承明殿前,就有小太監迎過去,將事情緣由告訴了他。
景和知道在氣頭上的陳淑妃是不好勸的,越勸惱得更厲害,所以進了承明殿就給陳淑妃跪了下去:“都是兒臣無能,不能討父皇喜歡,累及母妃,請母妃責罰。”景和今年已有九歲,個子開始抽條,瘦瘦長長的,他生得肖似陳淑妃,窄窄的臉兒,長長的睫毛,秀麗得女孩兒一般,可從他薄薄的嘴脣中說出的話,卻似針一般刺入陳淑妃心中。
陳淑妃果然叫景和說得由怒轉悲,邁過一地狼藉走到景和身邊,一把將景和拉起來抱在懷中,眼中淚水滾滾而下:“是母妃對不住你。”景和這麼個靈秀聰明的孩子,常得先生誇讚不說,便是騎射,也不比十一歲的皇長子景淳差什麼,這樣出色的孩子不得乾元帝青眼,不過是因爲她這個母妃不得乾元帝喜歡罷了。
景和看陳淑妃哭得可憐,嘆了口氣,在陳淑妃肩背上拍了拍,道:“母妃還是叫人把這裡收拾了罷。”說了擡起臉來,將戰戰兢兢地立在四周的宮人們掃了眼:“今兒是我不小心,擾了母妃壽辰,要叫我知道哪個出去亂說。”景和女孩兒一樣秀氣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來,“可就怪不得我了。”
陳淑妃聽着自己一時任性,倒還要兒子爲她收場,更是痛悔忿怨,倒是不哭了,同景和肖似的臉繃得緊緊得,咬着牙道:“景和,你回去,這事兒同你不相干,便是叫高氏知道了,又能如何。”
乾元帝眼中本來就沒有她,便是有了怨望的罪名,看在她生育了皇次子的份上,乾元帝也不能殺了她,左不過從此更冷淡些。倒是景和,乾元帝原本就不看重他,若是在有個驕狂的名頭,只怕在幾個皇子中更要敬陪末座。景和還要再說,陳淑妃臉已沉了下來,喝道:“你如今連母妃的話也不聽了嗎?我叫你回去。”
景和到底是不足十歲的孩子,叫陳淑妃這樣一喝,哪裡還敢再強,只得垂首答應,屈身退了出去。
陳淑妃看着兒子出去了,撐着的一口氣才泄了,眼淚又滾滾落下,卻向默默立在一旁的掌事宮女瓔珞道:“皇后能捧凌蕙,高氏能捧朱御女,我就捧不得嗎?”莫說宮中妃子們愛將身邊得意的宮娥送到龍榻上好邀寵的,便是尋常富戶的奶奶太太們,也慣常使用這些手段來攏住丈夫。陳淑妃在孃家時,也不是沒見過,哪能不知道這些手段。從前是皇后貴妃不動,她不敢動罷了,如今皇后貴妃做得,她自然也能做得。
瓔珞見陳淑妃拿定了要和皇后貴妃鬥一鬥的主意,心中暗自唸了彌陀,先向立在宮中的宮娥太監們道:“娘娘不過不小心翻了道菜,你們一個個倒跟丟了魂一般,還不收拾了。”又堆了一臉上的笑,屈身過來,扶着陳淑妃往寢宮裡去,一路低聲道:“娘娘早該拿這個主意了,總是娘娘太方正了,才耽誤到今日。娘娘即拿了主意,奴婢有下情回稟,奴婢今日去請聖上時聽說,高貴妃將個姓謝的采女宣了來,卻將人在外晾了一個多時辰。”陳淑妃站下將瓔珞盯了兩眼。瓔珞又道:“這個謝采女便是前兒皇后連着賞過的那個采女。”
陳淑妃啓脣微笑:“倒是個好的。還沒怎麼着呢,倒是先招得皇后和貴妃先鬥起來了,我也想瞧瞧她什麼個模樣了。”
玉娘哪裡知道高貴妃故意爲難她了回,倒是引出了這許多後續來,白日裡高貴妃宮中的小太監送了她回來,又帶了那樣一份賞賜,自是引得衆人側目,便是陳奉也有些看不過眼,就將她叫了去。
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什麼盤算,不過看着你平日還算恭謹小心,白勸你一兩句。你才領了殿下的賞,轉頭又去貴妃那裡奉承,你當着你左右逢源嗎?仔細叫人以爲你首鼠兩端,倒是莫說是青雲路,怕是小命也保不住。我話說在這裡,也算得仁至義盡,聽不聽得,都由得你,”
玉娘叫陳奉說得臉上紅赤,因辯道:“殿下宣我,我自知道輕重,不敢輕忽。可貴妃娘娘召我,我若不去,娘娘要治我一個不敬,請問公公,哪個能救我?殿下麼?”李皇后是什麼樣的性子?她寬厚方正,處處依着規矩體統說話,這樣的人,其實也是最不肯容情的,哪能爲着一個小小采女就壞了她的規矩體統。
陳奉叫玉娘這幾句問住了,他原本是張紅粉菲菲的富家翁臉,這會子也白了白,把玉娘瞧了眼,才道:“罷了。你到我這裡,也算得一場緣分,我也不忍看着你沒了下場,日後你就知道我的苦心。”玉娘斂容答應,屈身行了禮,就從陳奉房裡退了出去。
玉娘只當着李皇后總要晾她一段,轉機不過幾日就送到了玉娘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