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顯榮正斟茶,乍然聽着趙騰這句,手上不由一抖,茶水濺了些出來,便將茶壺往旁一放,臉上帶些笑道:“將軍這話僕竟是聽不明白。”趙騰將茶盞噠地一聲擱在幾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將謝顯榮上下一看,臉上竟是露了些笑容。趙騰不笑時雖是臉龐冷肅,到底端正,可這一笑,便似烏雲乍開,露出日頭來一般,瞧在謝顯榮眼中,心上卻是愈發不安。
原是趙騰來查驗承恩公府佈置前叫乾元帝喊了過去,吩咐他留意一個在家的女居士,不要叫她出來驚動了人,可也不要將她挪往別處去。這話說得不明不白,換個人必然聽不明白,趙騰一聽頓時知道,乾元帝指的正是玉孃的生母孟姨娘,自是領旨。
趙騰雖未見過孟姨娘,也知道她大約年歲面貌,不想今日隨着謝顯榮將承恩公府走過一遭,卻是不見有孟姨娘這樣年紀的婦人。
世人都道陽谷謝氏祖墳冒青煙,出了個叫當今聖上愛若珍寶的謝皇后,這才“可憐光彩生門楣,父做國公兄列仕。”可謝玉娘即是阿嫮,旁人不知道,趙騰卻是沒齒難忘,如今謝家仗着阿嫮得着富貴,卻連阿嫮一點子心願也要陽奉陰違,趙騰如何忍得,垂眼將自家按在几上的手掌瞧了眼,這才道:“聖上的吩咐,世子忘了麼?”
謝顯榮陡然一驚,轉眼也就定下神來,玉娘掛住孟氏,乾元帝愛重玉娘,趙騰即是乾元帝心腹,領着乾元帝吩咐留意着孟氏也是有的。便是爲着玉娘着想,乾元帝也不會將孟氏與玉孃的關係說與臣子知道。是以才放下心來,臉上又帶出笑容來,與趙騰道:“聖上吩咐,僕怎麼敢忘,將軍只管放心便是。”
趙騰點了點頭,將冷了的茶一口喝乾,把杯底與謝顯榮一照,立起身來:“某告辭,世子留步。”不待謝顯榮再說甚,擡腳便走,謝顯榮只得隨後跟上。趙騰纔出得書房門,就看着廊下裙角一閃,又有隱約有金珠光芒,知道是個女眷躲了開去。 趙騰因掛住孟姨娘,便朝着人影閃過之處瞧了眼,正看着一角緋紅,只看這裙衫顏色便知道不能是孟姨娘,便將目光移了開去。
因這一耽擱,謝顯榮就跟了上來。雖趙騰態度冷淡,只他爲人素來如此,謝顯榮倒也不在心上,因見趙騰停步,便順着他目光看去,趙騰不認得人,謝顯榮如何不認得,躲在廊下的正是雲娘,就有些赫然,好在趙騰一副兒不在心上的模樣,這才放心,親自將趙騰送出門去,這才折返,才一進房,便指了馮氏道:“將雲娘叫過來。”
說來自雲娘自進了京便依着馮氏居住,可馮氏掌管着承恩公府的中饋不說,還要奉承宮中的玉娘,自家也有一兒一女要看顧,哪裡分得出神來照料雲娘,馬氏自家就是個糊塗的,又不大將庶女看在眼中,是以雲娘實是少人教誨。因着玉娘從昭賢妃、宸妃到皇后,府中的丫鬟婆子們把這四姑娘也奉承了起來,是以雲娘也略有幾分任性,可有個月娘在前比着,雲孃的這兩分任性便也無傷大雅,不過是小女孩子的嬌嗔罷了,馮氏也不怎麼在心上。
這會子馮氏看謝顯榮忽然提起雲娘來,且顏色變更,忙問道:“四妹妹怎麼了?”想了想,又勸了句,“她還小呢,您好好兒與她說,別嚇着了。”
謝顯榮把鼻子一哼,冷笑道:“小甚!我是怎麼吩咐下來的?你再問問她今兒做了什麼!”馮氏聽着謝顯榮聲口不對,只得退出來,喚了侍女去將雲娘喚來,自家又進房,看着謝顯榮正捏着鼻樑,忙倒了盞熱茶來奉與謝顯榮。看着謝顯榮接了,這才小心翼翼地道:“她今兒做什麼了?”
謝顯榮將才端在手上的茶盞往桌上一扔,冷笑道:“我爲着殿下要省親,這幾日神武營的軍士都要來家走動,叫你吩咐她不要隨意走動,你說了不曾?”馮氏臉上頓時紅了,急急道:“我如何沒說,便是寧姐兒,我也叫奶媽子將她拘在房中,不許她出來呢。”謝顯榮聞言又哼了聲,道是:“等她來了,你問問她做了甚。”
馮氏聽這話意思,彷彿是雲娘隨意出來走動叫人看着了,細想雲娘平素爲人,雖不算安分受禮,卻也不是個輕狂的,如何做得來這等輕狂事,因雲娘到底算是在馮氏身邊長大,若是她行差踏錯,馮氏也難辭其咎,很欲待她辯解幾句,纔要開口,就聽着門外的丫鬟道:“四姑娘來了。”也就住了口,走在謝顯榮身邊坐了。
雲娘是餘姨娘所生,餘姨娘是個美人兒,不然也不能叫謝逢春瞧上眼,雲娘臉龐兒像了她,是個瓜子臉,五官卻似了謝逢春。好在謝逢春面目也清楚,生在女孩子身上,更多柔媚,是以一般是個秀麗佳人,比之英娘與月娘都要美貌許多,今日又是杏子紅的衫子緋紅裙,雙丫髻上繞了米粒大的金珠與珍珠間隔串成的鏈子,更稱得肌膚如雪,眉目如畫。
謝顯榮本是一腔怒氣,驀然瞧着雲娘臉龐兒,臉上倒是和緩許多,看着雲娘口稱哥哥拜了下來,放平了聲氣道:“坐罷。”雲娘哎了聲,搖搖擺擺直起了身,在一旁坐下,悄悄地對謝顯榮看去一眼,見謝顯榮看過來,忙將目光躲了開去。
說來因謝顯榮生了張端正面龐,平日又少有言笑,雲娘見他多少有些兒怕。今日因她聽着鹿鳴浮萍兩個提着趙騰,知道他是青年高位的將軍,又生得戰神一般威風凜凜的樣貌,到底還年少,心上哪有不好奇的,故此悄悄掩在廊下觀看,纔看着趙騰出來,果然是一副將軍風範,還不待她再看,就見謝顯榮跟在後面,忙躲了開去,正自惴惴的時候,聽了謝顯榮喚她過來,哪有不害怕的,這時見謝顯榮面色尚和,才悄悄地把心放了一半。
又聽謝顯榮道:“明兒殿下要回來了,因你少見殿下,不知殿下爲人的緣故,我有幾句話吩咐你。”雲娘聽了這句,臉上才現出一絲笑容來,忙道:“是,大哥哥請說。”轉而又笑道:“我小時候與嫂子進過兩回宮,見過殿下呢。殿下又溫柔又美貌。”
謝顯榮口角微微一動,笑道:“殿下雖是溫和,到底上下尊卑已定,你只拿她當殿下敬就是了。”雲娘聽說,只不明白如何自家姐妹要這樣生疏,口脣微微翕動兩下,到底不敢開口詢問,把頭點了點。謝顯榮將茶盞端起,喝了口又問雲娘道:“你方纔出來作甚?”
雲娘不提防謝顯榮竟是問着這個,一下直起了身,瞪大了眼將謝顯榮看着。她到底年少,生得又秀麗,因而不獨不顯得慌張狼狽反有幾分可愛,謝顯榮看在眼中,臉上也露了些笑容:“趙將軍,少年高位,人物也出色,怨不得你好奇。”
雲娘想起倉皇間見着的趙騰樣貌,臉上就紅得透了,纖手搓着裙帶,囁嚅道:“我只是聽人說他有來歷,一時有興,以後再不敢了。”
謝顯榮對馮氏瞧了眼,馮氏會意,便做個迴護的模樣道:“世子,四妹妹還小呢,你嚇她作甚!”又端了個笑臉兒與雲娘道,“你去罷,明兒要早起呢。”
雲娘聞言朝謝顯榮瞧了眼,見謝顯榮點頭,如聞大赦一般,歡歡喜喜地道:“是,哥哥嫂子早些安歇,妹妹回去了。”轉身就走。
看得雲娘走遠,馮氏方問謝顯榮道:“世子,您與四妹妹提那趙騰作甚?”謝顯榮道:“趙騰青年將軍,聖上又倚重,日後還能高升,有甚不好?”馮氏這才恍然,謝顯榮竟是動了將雲娘嫁與趙騰的心思,想了想,方與謝顯榮道:“只怕不妥哩。”緩緩與謝顯榮解說了回。
說來趙騰此人年少英挺,位高權重不說,早早死了母親,又與生父恩斷義絕,女孩子嫁過去便不用瞧公婆臉色,自家就能當家作主,這是其一;其二,趙騰此人剋制守禮,聽說莫說家中無有妾室通房,便是那等煙花地也不見他去過,這般年紀,只怕還是個童身。這樣的人把來做女婿,只消女孩子不要太蠢,只能把日子過得順暢。是以頗多夫人太太將他看做佳婿。哪曉得這趙騰竟是生了個鐵石心腸,無論哪家提親,哪個做媒,一律回絕,毫無迴旋餘地,漸漸地就有趙騰有隱疾,不能人道的傳言。那些夫人太太們這才絕了將趙騰招爲女婿的心思。
只是謝顯榮到底是男人,平素又端正嚴肅不說,且他是乾元帝的大舅子,趙騰又是乾元帝心腹,人瘋了纔到他面前說這等新聞,是以謝顯榮並不知情。這時聽馮氏說了,只覺十分荒唐,笑道:“家中有無有妾室通房,這倒是瞞不了人,可去沒去青樓楚館的,哪個十二個時辰地盯着他了?”
馮氏臉上一紅,道:“妾不過那麼一說。就是無有隱疾,年紀也太大了些,只怕雲娘不喜歡哩。雖雲娘比月娘好性上許多,可趙騰也不比齊瑱肯忍氣的。”謝顯榮把鼻子一哼,朝着門外一揚下頜:“我們家如今雖是鮮花着錦一般,可你也瞧着了來求親的都是甚人?一個個都無甚實權,趨炎附勢之徒罷了。倒是趙騰,爲人也算剛直,素得聖上倚重,未來必有前程,雲娘配着他,倒是他委屈些。且殿下眼下雖得聖上喜愛,日後如何哪個知道?庶子年長而嫡子幼弱,總是隱患。”
馮氏細想果然有理,因有護國公府的前車之鑑,因而遲疑道:“前護國公府也想招趙騰做女婿哩,惹得聖上不喜歡,這會子我們家驀然提着,只怕聖上也要多想。”謝顯榮笑着拍了拍馮氏的手道:“多慮了,他們如何同我們比?且李家繞過了聖上,這樣詭譎,可見立心不正,也怨不得聖上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