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老爺在秦國,老夫人又病倒,好幾回我都想——”夫人聲音有點哽咽,眼睛閃亮,用力眨眨眼壓制住眼淚,又接着說道:“最後一想,府上還有大將軍關照,無人敢來欺負。士家血脈尚微弱,我必須將他撫養成人才可,否則豈不是愧對老爺?想想從前種種辛苦都熬了過來,現在老爺回來了,看什麼都是歡喜。畢竟,比原來好太多。”
“夫人受苦了。”士會突感內疚至極,“夫人一介弱女子,尚能明白事理,我身爲大丈夫,還沉湎在個人的小傷小情之中無法超脫。讓夫人擔憂受累,真是不應該。有賢妻若此,士某還不知珍惜,真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瞧老爺這幾日已經漸漸舒懷,想來已經慢慢想通。只是還需時日,不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夫人又道。
“知我者,夫人也。”士會豁然開朗,感慨道:“前幾日與魏大夫喝酒賞花,他也勸慰了我一番,我已經開始反省。不過——”他動情的說道:“今日夫人的一番話,纔是苦口良方,藥到病除。讓我徹底領悟,執着過去,不如展望將來。”
“你看——”眼前一對燕子呢喃引起了士會的注意,“燕子都成雙結對,不勝歡喜。如今我是知音在側,子女皆在膝下,人生又要書寫新篇,可說是事事順遂。怎能沉迷過往,裹足不前?母親是要強之人,如果她還在生,絕不會縱容我繼續消沉,對吧?”
夫人點點頭,“若老夫人健在,定會支持你放眼遠方,邁步前行。”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士會起身,深深吐出一口氣,彷彿千斤重的擔子已經卸下。暖陽照在身上,愜意滿足。
秦都雍城。
秦康公坐在議事大殿內,呆愣愣的,久久無法回神。他摒退侍從、官員,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呆着。他想要抽離這醜陋的世間,放任思緒馳騁。他要駕七彩祥雲去看巫山雲雨,那裡沒有背叛、欺詐。尤其是來自同一個國家兩次三番的欺騙,偏偏被騙的還是尊貴的秦國君主!
他還是太子時,舅舅來秦國避難。後來,父親力排衆議,說要一力扶持舅舅。並派出精銳軍士將其護送回國,還囑咐他去送行。
那是個草長鶯飛的春天。少年心境,他竟留意到東城門外的枝頭有黃鳥喈喈,燕子啁啾。眼看就要到渭水之北,想到此番舅舅一去,便要繼承晉國大統成爲一國之君,由衷的替他高興之餘,又有離情別緒涌上心頭。於是他開口吟唱: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
何以贈之?路車乘黃。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那塊玉佩,臨行前母親交到他手,要他務必贈予舅舅。經過“驪姬之亂”,曾經的晉國太子申生即母親的親哥哥被迫自殺。惠公本與母親生疏,只有這個舅舅,是母親所剩不多且感情親近的兄弟,所以母親格外珍惜。
這個舅舅,流亡顛沛在外將近二十年。昔日風華正茂的少年,蛻變成華花早生,兩鬢秋霜的中年。意氣風發之餘,卻難掩歲月侵蝕的滄桑。母親心疼這個弟弟,卻又礙於禮節沒能親自相送,於是,便委託他務必將此玉佩送出。
舅舅接過玉佩,眼眶溼潤。他握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囑咐他好生用功,照顧好母親,便轉身消失在人海。
舅舅成爲晉國國君之後,便投桃報李,“秦晉之好”延續數年。母親時常感嘆,如此甚好。他心裡清楚,身爲晉國國君的妹妹,又兼秦國國君夫人,這樣的局面,母親是樂見其成。
與晉文公不同,他的另外一個舅舅,即當時已經過世的晉惠公的品德卻相去甚遠。言而無信,幾次三番的背叛挑釁,父親頗爲惱火,遂發兵將他擒獲。最後以其兒子作爲人質,纔將他釋放回國。當時,母親處境尷尬,焦急不安,他都看在眼裡。年少的心,天天祈願兩國交好。
不想時運不蹇,舅舅執掌大位九年,突然薨逝。父親以爲此爲天賜良機,執意要藉機打破平衡,趁着晉國國喪,實現秦國東進的擴張計劃。不想,“崤之戰”損兵折將,士氣遭遇沉重打擊。直至父親過世,也沒能從晉國身上贏得一仗。半分便宜沒有討到,只得作罷。
他初登大位,適逢表弟晉襄公過世不久。晉國中軍元帥趙盾屬意要立他另一個表弟公子雍爲君。這個表弟一直在秦地成長任職,並與他感情融洽。他把這當成重拾“秦晉之好”的天賜良機,安排護衛一路隨行戒備,護送表弟回國繼位,可結果……
不幸中的萬幸,因禍得福。他得晉國良將士會之助,在“河曲之役”一雪前恥。後又迎來智如泉涌的魏壽餘,一塊晉國沃土眼看就要收入囊中。本來只想伺機報仇而已,沒想到好事從天降,喜訊接二連三。剎那間,他的整個世界變得喜氣洋洋。
然而,現實再一次展示了它的殘酷無情。桌面那封被他反覆閱看幾十遍的書信,再一次將他狠狠打入冰窖。他從熾熱難耐的日中,一下被暴擊到至寒邊界。他以爲,自己繼承大統之後,能夠一改從前處處被動的困局,還可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誰知,卻是屢屢吃虧,反覆被捉弄。
那日黃河之別還歷歷在目。回來之後,他焦急的等待好消息,甚至還交待要準備盛大晚宴,慶祝魏邑納入秦地,爲兩位大夫慶功。
沒有等到捷報,各種傳說卻紛紛而至。有說士會將軍被俘,似乎對方是有備而來。他不相信,要他們再去打聽。去的人回報,魏壽餘寫信給友人,並非勸人歸降,而是要人接應……
好,魏壽餘欺騙了他,是他太過輕信,是他的錯。士會呢?士會也因他的輕信陷入險境?如果他已經回到晉地,會不會因爲他曾經助秦國取勝而被處置?他還在爲士會的安危擔憂心切之時,這封信送來了,這是封再次給他致命暴擊的信……
秦國君主在上,
罪臣士會叩首謝罪!臣本晉臣,蒙祖上福廕,世代晉國爲官。身負重任,去往秦地迎立新君。到達秦地,恰逢秦國先君薨逝。新君即位,感念秦晉舊情,對一班晉臣極盡關懷問候。大喪之餘,身份不便,也不忘吩咐左右,安排照料臣等卑賤之人。飲食起居,極其細緻周全。身在異鄉,受此溫情,感念君恩,久久難忘。
待到君主行完大位之禮,便迅速着手安排精兵強將,護送臣等連同儲君一併離境。臨行前,君主一番叮嚀,幾次囑託。要臣等務必盡力保護新君,珍惜秦晉斷絕已久的情誼,輔佐新君。他日定要親往晉地,共敘友誼。殷殷情義,牢記在心,不敢遺忘。
豈料風向突變,晉國另擇新君,臣等卻渾然不知。做着護送新君,歸去便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春秋大夢。被晉國‘六卿’率領的軍士,殺得落花流水,倉皇逃竄。儲君死於亂箭,臣等只得率殘餘逃回秦地。
君主履新,意欲一掃先君陰霾,致力開創秦晉新局面,故此積極釋放善意。護送晉君一事,更被列爲頭等大事。逢此大變,遭此背叛,君主氣憤填膺,朝野上下更是一片質疑。臣自知身爲晉臣,勢必難容於秦地,爲此常惶恐怵惕不已。
君主命人徹查晉軍偷襲之事。得知來龍去脈之後,不顧左右反對,恕臣無罪。不僅如此,還授臣官職,使罪臣得盡其才,安心事業。臣本懷着榮耀而來,之後墮入萬丈深淵,早已做好客死他鄉的準備。只因君主心懷慈悲,臣才絕處得生。至於爲官立室,更是錦上添花,不敢奢求。
君主待臣之心,猶如父母再造。又有提攜任用,兩者相併,世屬少有。臣頓首叩拜,不勝感激。此恩將永世銘記在心,萬死不敢相忘。
然臣離鄉多年,雖有妻兒在側,仍不免眷戀故鄉。故鄉有臣的結髮妻子,遺憾不得送終的亡母。臣出生成長的一草一木,無不在夢裡縈繞。臣乃一介肉身俗人,非不感念君主再生及知遇之恩,只是故土情結困住靈魂。所以,得知魏壽餘是帶着晉國大將軍的命令詐降,其目的是要將罪臣迎回之時,罪臣動搖了。
臣並非一開始便知魏大夫的真實意圖。只是某日偶遇,言談之中,他曾數次暗示。幾番掙扎,臣仍難以置信,猶豫不決。想當初,趙盾害罪臣處境危險,九死一生,幸得君主一念之仁,才得重生。士某又怎能背棄恩義,俯就背信棄義之徒?
黃河滾滾,君臣惜別,臣歸心仍然未定。魏壽餘對臣說,他已安排妥當,保證臣能安全回到晉國。隨行的秦國軍士也能全身而退。那一刻,罪臣的內心非常矛盾,甚至希望此事敗露。縱然愧對故鄉親人,仍可不負君主信任。
另一方面,又熱切期盼事成。想到闊別多年的土地人物,有生之年還能重見,一時激動難耐。當時的吟唱,並非故作姿態,實乃真情流露。無奈不可將心事言明,祈望君主饒恕。
臣歸國後,人情奔波。拜會同僚,親人團聚,加官晉爵,一時風光無限,令人稱羨。可是,每每念及六年點滴,萬般愧疚似要將臣吞噬,鬱結於心,難以釋懷。
臣不敢奢求今生再與秦地妻兒團聚,只求君主念她們無辜,禍不及妻兒,保其平安。罪臣萬般感激,再拜頓首!
絮叨許多,恐已觸怒君主,請君主暫息雷霆之怒,容臣再說幾句。歷經內政改革,晉國上下一心,雖不及文公襄公在時的鋒芒鼎盛,仍可號令諸侯,威震中原,無國可與爭鋒。
繼先君以來,秦一直有東進擴張之野心,天下皆知。君主也曾不止一次想要完成先君遺志,爭取東進中原分一杯羹。只是幾番嘗試,無奈屢受挫折,只得暫時作罷。
罪臣斗膽向君主諫言,但凡天下大事,欲成者,需天時地利人事。依臣愚見,如今天時不在秦,地利人事也差強人意。既如此,君主何不順天意,將東進與晉爭霸暫且擱置一旁?
着手內政,壯大實力,苦修內功。逢良機,則往南推進。待他日天意青睞再圖東土,到時事半功倍,何愁霸業不成?
千言萬語,難表心事曲折。罪臣叩首謝罪。祈願君主身體康健,秦國國力蒸蒸日上。士會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