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來如雲”客棧。
先克、賀文、於掌櫃三人,從正午喝到黃昏,小酌兼閒談,好不暢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錢老闆,半途已經倒下。被人扶到房中歇息,直到傍晚才慢慢醒轉。
不出於掌櫃所料,老闆娘真的和錢老闆比劃起來。兩人從口角,漸漸發展到花拳繡腿,打到院子時,已是兵器相見。驚得三人齊刷刷的從廂房裡衝了出去。
看得出來,老闆娘出招很急,錢老闆則處處防守,只求抵擋住便算了事。雖一時半會沒人受傷,可是一人拿刀一人弄劍,你來我往,刀光劍影,任誰看了都怕。如果不是因爲於掌櫃有言在先,賀文和先克估計也會被驚嚇到。
此時,老闆娘杏眼圓瞪,兩眼射出的怒火比手上兵器的氣焰還要高出萬丈。賀文生怕她氣火攻心,手下失了輕重,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趕緊大喝一聲。趁兩人分心,他跳到中間,將他們隔離開來。
賀文開口向老闆娘解釋,先克和於掌櫃也在一旁幫腔。老闆娘聽後,臉色漸緩,最終收劍。
錢老闆早已累得大汗淋漓。
一方面要應付老闆娘的凌厲攻勢,一方面還要注意不能傷了她。要說真打,錢老闆的武功絕對在老闆娘之上。只是夫妻吵架,能真打嗎?偏偏老闆娘對喝醉酒一事又深惡痛絕,任你說破嘴皮,她都不能聽進去。錢老闆呢,又不知怎麼回事,今天一放鬆,閃了神,戒律拋之腦後。於是,就有了這出鬧劇。
“想不到你們夫妻二人的愛好,竟是在客人面前比試武功。”老闆娘已進屋,先克趕緊打趣錢老闆。
錢老闆的臉瞬間爆紅,連連咳嗽兩聲,掩飾尷尬。“讓客人見笑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應該喝醉。你看這天——”說着,錢老闆指了指遠處的落日,“我都睡了快一下午了。下次絕不能再這麼喝。”
“酒逢知己千杯少。”賀文笑着給錢老闆遞了條汗巾,“何況今日你兄弟被你一番盛情所邀,下午都沒走。可惜的是,你太高興,自己倒先醉倒了。依我看啊,你的醉是自己心裡高興,和咱們這些個旁人不相干啊。”賀文看出來了,錢老闆開始猛灌酒,是在聽到於掌櫃帶來的消息之後。可見對於這件事,他的緊張程度絕不亞於他們。
被說中心事的錢老闆,只能衝賀文傻笑,打哈哈。“讓貴客見笑了,見笑了。”他又衝於掌櫃大叫:“姓於的,我醉了之後,你沒跟兩位貴客說了什麼吧?”這位兄弟喜歡揹着他,將他的小癖好或是糗事透露於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防不勝防。這次他醉倒睡着了,肯定讓他有了可趁之機。
於掌櫃從帶領兩位貴客親眼見證他所說之後,神情別提有多得意,生怕錢老闆不知是他的功勞似的。聽到錢老闆問話,他簡直是急不可耐的不打自招。“你難道沒發覺,兩位客人看到你們夫妻二人切磋武藝之時,竟沒有絲毫驚訝?”
說着,他還朝先克和賀文擠眉弄眼起來。“就是因爲我提前給你們說了,你們才處變不驚,沒有被嚇跑。對吧?”
錢老闆一聽,立馬將手上的汗巾用力擲向於掌櫃。於掌櫃反應極快,頭一低,躲過了汗巾。他還往前一小跑,跑到離錢老闆遠遠的位置,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你彆氣急敗壞的。你放着客人自己醉一邊去了,我幫你陪兩位貴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說着說着,話題難免又回到你身上了。說來說去,那不得說些好玩逗趣的?你的瑣事我不知,更不知從何說起。只這一件,你說你們夫妻不當場表演,他們也不信我所說的,對吧?怪只怪你們兩個冤家,動不動就使劍弄刀的。這回來個現身說法,在客人面前丟了臉,總不能說是我鼓動你們表演的吧?”
於掌櫃一邊說,一邊向錢老闆的寢居靠近。意思很明顯,這些話是說給老闆娘聽的。老闆娘在裡面,肯定一字不落的都聽到了的。
錢老闆會意過來,大聲附和道:“是啊,於掌櫃說的沒錯。下次啊,咱們有話好好說,不在客人面前鬧笑話了。”說完,他走到窗戶旁邊,把耳朵貼在上面,似乎想聽裡面有什麼動靜。
忽然,房門“吱呀”的開啓,錢老闆趕緊轉身離開窗戶。看見夫人出來,他滿臉堆笑,迎到門口,等候夫人發話。
錢老闆的神情模樣,像個啓蒙童子,被先生髮現不專心功課,只得靜候發落。除了一臉的惶恐,還不時偷覷對方几眼,然後又低下頭去,暗自猜測,不知是被罰重新背誦還是打手心。
錢老闆的表情太好笑。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站立一旁,拼命忍住笑。
“這次就算了。你也是爲了貴客之事,一時高興忘形。下次不可貪杯誤事便是了。”老闆娘本是位清秀佳人,放下劍來,輕聲細語,更添一股溫婉氣度。
“我就說我夫人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是我的賢內助。娶到夫人,實在是錢某三生有幸。”一聽夫人原諒了,錢老闆趕緊順着杆子而上。說起好話來,真是信手拈來,句句都是女子受用的。
“還有——以後喝酒可以,在家醉了,睡下便是。只是,不可在外喝醉。喝酒誤事,我怕像我爹一樣……”前一刻還風和日麗的,話音剛落,老闆娘的眼淚掉下來,梨花帶雨,好不酸楚。
錢老闆看得好不心疼,趕忙保證道:“絕對不會!娘子放心,錢某還是知道輕重的人,不會讓你擔心的。”心下暗喜,看來以後在家可以喝上幾杯,也不用兵戈相見了。暗暗給於掌櫃點了個贊,真是個好兄弟。“家醜”外傳之事也不追究了。
這齣戲,以大團圓的方式收場。一旁的看客——先克、賀文、於掌櫃,親眼見證這對歡喜冤家的和好,人人大感欣慰。
這對冤家的打打鬧鬧,在先克看來,頗有意味。他還沒成婚,看了夫妻比試之後,心想,找個跟自己同樣愛好武藝的,生活一定火花四射,不愁無趣。
賀文則感慨,這錢老闆,生得高大頎長,文武兼備,爲人正派還性格溫和,除了是個可造之材,想不到女人緣還不淺。那個兩小無猜聰明能幹,這個緣定終生的也是個動靜皆宜的奇女子,真是老天厚待之人。
天漸暗下來,夫妻吵架和好的戲碼也看到完結。如果晚飯還繼續,下午耽誤的事情就要往後再拖,恐怕影響不好。思及此,於掌櫃與三人告別。臨走前,賀文與他再三確認,這邊一旦有了消息,便會立刻通知他。他先物色人選,等到確信,即刻安排人前往酒樓。
臨走之時,於掌櫃將一袋東西交到先克手裡。還神秘兮兮的交待,要他等四位兄弟都到齊,再一併拆開。聽於掌櫃說得如此慎重,先克只得點點頭。
於掌櫃走後,先克拿起袋子,反覆掂量,只覺手裡沉甸甸的。接着又上下晃動,忽兒皺眉,忽兒傻笑,愣是猜不出是什麼。好奇如貓,把他撓得癢癢的。賀文走過去,拎起袋子便知是什麼,看先克孩子心性大發,不好打擾了他的興致,索性也搖搖頭說不知道。
下午的酒肉還沒消化,晚飯不着急吃,兩人於是信步去往街市。
“我今日就要修書一封給到大將軍,把我們掌握的線索告知他。看他是否能派個人過來,最好有調動軍隊的信物在身。於掌櫃和錢老闆擔心的事,我也在擔心。”初冬的傍晚,山銜落日,寒漪浸人,路上行人稀少。賀文說起自己的打算。
先克說道:“依照我們所聞所見,縣令大人可說是勢力強大,窮兇霸道之極。相形之下,我們勢單力孤。萬一身份暴露打草驚蛇,如果沒有軍隊作後盾,縣令大人狗急跳牆發起狠來,只怕要連累許多無辜之人。”這縣令大人,雖不曾謀面,也能想象出他的輪廓。此人定是殘暴狠戾,不得不防。
兩人正說着,只見對面走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的人甚是威猛,腰身挺直,皮膚黝黑,眼窩深陷,一雙大眼炯炯有神。他緩轡而行,似乎並不趕路,還不時東張西望,像是要找尋什麼。
等他慢慢靠近先克和賀文之時,他的眼睛緊緊盯着兩人,表情從嚴肅到輕鬆,甚至還咧嘴一笑。先克注意到他的表情之後,很是驚詫,難道此人是舊識不成?等到馬匹離得越來越近時,先克正冥思苦想他到底是何人,忽然聽到他開口說話。
“請問兩位可是先克將軍和賀總管?”馬上的人,反覆端詳,終於開口試探。
“請問足下是?”先克覺得此人面熟,於是率先開口。
來人見兩人並不否認,顯然被他說中了。於是翻身下馬,向兩人抱拳致意道:“在下姓孫,是臾駢將軍麾下副將,奉命前來與先克將軍和賀總管會合。”
先克與賀文對視,簡直難以置信,真是喜出望外。剛剛纔說要寫信求助,結果人就從天而降,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怎能不興奮雀躍?
“原來是孫副將,幸會,幸會。”先克從前跟孫副將有過一兩次會面,他不曾特別留意。今天一照面,只覺得面善。孫副將自報家門,他立馬想起來了。
賀文也與孫副將打過招呼,點頭示意。既然是他鄉遇故人,先克和賀文決定把孫副將帶到“朋來如雲”再細說閒話。
“孫副將是何時來到此地的?是否已經住下?”先克滿肚子的疑問,坐下之後,迫不及待要問個清楚。
“回先將軍,”孫副將對如此巧合的相遇也是驚喜異常,“小的是今日一早城門剛開便到了,已經寄住在城中的‘青溪客棧’。歇息之後,就騎馬四處走,想碰碰運氣,不想竟能遇到將軍和賀總管。”
“‘青溪客棧’?”先克和賀文異口同聲道。今日巧合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先克急於求證,“可是集市往北拐彎巷子裡的那個‘青溪客棧’?”
“正是。”二人對客棧如此感興趣,孫副將有點不解,問道:“兩位曾經去過此地?”
先克和賀文相視而笑,賀文說道:“豈止去過,與這客棧還有許多牽扯呢。”
賀文比先克冷靜。坐了這麼一會,想起有個重要的問題還沒有問過孫副將,於是說道:“孫副將此次離開絳城,由誰派遣?又是何時從絳城出發的呢?”
“回賀總管,”只顧閒話相遇的驚喜,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忘記開口,孫副將趕緊回道:“小的是在你們出發第三日一早,由大將軍下令,臾駢將軍親自派遣,前來與你們會合。另外——”說着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布帛,呈遞給兩人,“臾將軍命我手持此信物,必要時候可以調派軍隊。”
原來,臨行前,趙盾特意修書一封,上面寫着,持此文書者,可調集依縣駐守軍隊,爲其所用。當時的晉國軍隊,除大部分核心精銳在絳城外,零散分佈的軍隊主要駐紮在依縣。
趙盾擔心,萬一遇到什麼突發大事,先克他們會陷入險境。有了這個指令,他們就可當機立斷,不需要像其它去往地方的人員,遇事只是向上稟報,靜等上面處置而已。
這是先克身爲中軍佐的特殊地位決定的。又因派了趙盾信任的賀文從旁輔助,再加孫副將前來相助,趙盾相信,這個方案是穩妥的。先克縱然年輕,有兩個得力助手在旁,調動軍隊這麼重大的事情,勢必要三人協商纔會執行,不用擔心會出什麼岔子。
“太好了,太好了。”賀文起身,雙手握在孫副將的兩肩,輕輕晃動,口氣激動。“孫副將,你是一員福將啊,你來得真及時你。這張命令,對我們來說,可是雪中送炭啊。”
今天才跟於掌櫃和錢老闆說起這事,沒想到,轉眼就迎來了孫副將。這樣一來,他們明天就可以着手相關事宜。越早處理,他們可能掌握的證據越多。久了,人證物證沒了,到時他們就是能夠強制將縣令大人處置,也無法令人信服。
一向老成持重的賀總管如此激動,孫副將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小的只是奉軍令行事,要說感謝,還得感謝大將軍想得周全。”
先克大爲贊同,說道:“是啊,大將軍一定非常信任我們。他認定,我們一定能查出個端倪,所以纔想到要助我們一臂之力。”
大事已定。孫副將問起六人到達之後的見聞,兩人將一路上的逸聞趣事,如何結識田掌櫃、於掌櫃,餘風、二寶事件的跟蹤進展,以及包括今天爲止,他們獲取的情報等等,一一對孫副將說起。
孫副將雖說未到而立,十多歲就已入伍。說到戰場經驗,可說是豐富異常。軍營之外的事卻鮮少接觸。聽先克和賀文兩人所說,像是聽說書般,一會瞪大眼睛,一會氣憤填膺手握拳頭,一會又眉頭緊鎖。聽到最後,覺得自己的到來,頗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意味,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完二位所說,小的真是孤陋寡聞,見識淺薄啊。”孫副將出身平民,生活疾苦也曾親歷,不平之事也有耳聞。無奈早早離家,軍隊又相對封閉單一,對許多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有此感慨。
“孫副將投身行伍,殺敵衛國,要立的是赫赫功勳。只因戎馬倥傯,很少接觸這些事情,不足爲怪。”賀文不曾見過孫副將,但是他跟臾駢很熟識,對臾駢也很欣賞。臾駢挑選來宣佈如此重大命令的人,一定不是池中之物。孫副將一開口,更知他謙虛有禮,進退有度,不自覺要替他圓場。
“是啊。”先克附和道。突然又想起孫副與他們的巧遇,好奇心被勾起,“孫副將是怎麼想着到這裡來找我們的呢?”
“是這樣的。”說起這事,孫副將還有些小小得意。“行程倉促,一直趕路。我就想,先找個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你們。我並沒有入住最繁華的鬧市。我想,你們六人,應該也不會住在引人注目的地方。所以,我就往僻靜的地方慢慢找。這不,‘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功夫’。走着走着,就他鄉遇故舊了。”說完還哈哈笑起來。
賀文點頭稱讚,“孫副將是本着行軍打仗潛行隱跡的原則,不讓對方知悉我方,以便乘虛而入,攻敵不備啊。”
孫副將摸摸頭,“小的也只會這些了。想來萬變不離其宗,只能估且一試。”
“果真是萬變不離其宗,用得好啊。”先克也對孫副將頻頻稱道。
三人又聊了些後續的事情,忽然聽到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是四位侍衛回來了。於是吩咐錢老闆,今日有貴客到,請他做好七人份的菜和酒送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