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暖冬

只要有陽光,我們,還會怕冷嗎?

而陽光,有心人自會感覺到,即使在陰冷潮溼的地方,即使在瑞雪紛飛的天地間,如果心裡有暖氣,便會成爲陽光,這樣的太陽永遠不會落山,並且也永遠不會涼卻。它是神奇的恆溫,也是心靈所向的熱度,在我們自己的心裡,這樣的暖氣誰都會有,只是有些人從來不曾發現,而有些人把熱力過分擴大了,燙着了別人,又灼傷了自己。

所有人都喜歡陽光的味道,而且更喜歡冬季的陽光,一個地區的寒冬臘月,在好看的藍天白雲之上懸掛着那輪無私的、白煌煌的發熱球,世間的一切便都與溫暖有關。佛家雲:有情衆生,是指一切有思想溫度的人,而這種思想溫度,往往多半是苦澀,而非甜蜜,往往多半是痛苦,而非快樂,但只有在那些最低層次的人生形態中,才能發現原來在冰天雪地中還能見到迎霜微笑不卑不亢的喜樂的臉。

那也是小時候的記憶,跟食物有關,但絕對是一款很好玩兒的溫暖而健康的零嘴。自制蛋卷。通常是一個男人在一段臘月天的時候,就是快要過年的那一小段時間,有陽光的天氣裡,用三輪貨車推着他的道具,到處表演卷蛋卷的活計營生,賺一點過年錢,好回鄉與妻兒老小團聚。不過在當時的小孩子看來,能吃到那方鐵夾子夾出來的金燦燦的香脆蛋卷,簡直就是人間極品了。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烤蛋卷前的一道調配工序,那是需要烤蛋卷的顧客自己完成的工作,其主要的好處也是能圖個放心和乾淨,而且這樣烘烤出來,數量和質量也都不錯。那些年祖母一次要烤好幾斤蛋卷,都會被我們幾個饞嘴的小孫輩在一個星期內吃光。祖母很大方,從不把吃的東西藏着掖着,有什麼好東西吃,也第一個給我捧一大碗放在我面前,讓我都吃光,我也從不辜負她老人家的期望,給我多少吃多少,有時候會把我母親嚇倒。但祖母卻說讓她吃吧,她活動量比其他孩子都大,不多吃點怎麼行,你看她吃了也不長胖。所以我母親漸漸地也不覺得我的食量很驚人了,到現在都還時常囑咐我能吃盡量吃,我時而少吃一點,都會讓她覺得不正常。

我親眼看見過很多次調製蛋卷糊的全過程,至今也能清晰記得它的原材料有哪些,其中新小麥粉在現下恐怕再也不能見到或吃到了,那時候祖母的鄉下老親們總是會給她帶很多很好的土鮮上來,聽祖母說那是因爲他們小時候受過祖母很多幫助,她也不覺得自己受之無愧,但是鄉下人都很豪爽,腦子又都很直接,既然給你帶那麼多好東西來,你不收下他們會以爲你瞧不起那些土特產了,反而不好。即使你是覺得很慚愧,即使你是覺得不好意思。

那麪粉做出來的包子饅頭香味清幽,是和現在街上賣的大不一樣的面香。用它調成稠稠的偏稀的糊,打上幾個土雞蛋,一湯匙白糖,黑白芝麻各適量,一點麻油,攪和均勻。這是我祖母的調製方式,當然有很多人做出自己的創意,比如我們樓下就有個朱婆婆,她把蛋卷糊里加了牛油和蜜餞什麼的,反正烤出來的香味很洋氣,我去守嘴她給我嚐了一根最長的,好吃極了,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祖母調製的正宗味道,因爲至少麪粉是令人放心的。

烤蛋卷的男人,通常穿得都很乾淨,帶上長長的圍裙和白袖套,眉頭皺起來的樣子,表示會負責把蛋卷給你烤得很到位。不管人們向他投來注意的眼光,他都得心應手的拿着他的道具翻來覆去的表演着,好像薩滿巫師在作法,但又沒那麼高深莫測。好像來俊臣拷問狄仁傑,但他的眼睛裡沒有兇光,並且還很謙和的觀察着自己的作品。長方形的黑鐵烤櫃裡邊有着三種火勢,從左至右由大到小,三個手柄很長很細的方形夾板,兩手一扳,黑鐵夾板咔嚓開了,舀一瓢麪糊倒在上面,攤成圓圓的薄餅,鐵夾又一合攏,先放在大火上面烤出香味,緊跟着換中火、小火,然後用他那耐高溫的乾淨手指把一張柔軟的薄餅捲成一個好看的小卷,在冬天的微風裡冷卻後便成了香酥可口的蛋卷了。 整個過程不急不慢,看他表演的人圍成圓屏風,後來一圈圈越圍越多,越圍越大。他只管在膝蓋上架着木板卷着蛋卷。我站在離烤爐最近的第一圈,也沒有人跟我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所以比旁人看得更仔細,更清楚。我發現他不愛搭理誰,也很少說話,不像有些小商販最會耍嘴皮子勁,也騙過不少沒心沒肺的善良老實人。他只是很負責任的烤着別人的蛋卷,不住地卷着手指下那一張張燙手的薄餅,他好像不怕燙,從來不怕,有時候薄餅被他不小心撕破了,他也能搶救過來,卷得大小整齊,也很好看。

現在回憶裡開掘出來的不過是早已塵封過半的片段,還有許多模糊印象,無論怎麼拼接,也是殘餘不全了。這讓不喜歡無是生非的我,無形之中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可我覺得把沒有的事寫進文字裡,那比讓我做算術題更傷腦筋,還有一種微微的惶恐不安。而無事生非和不斷算計這兩項,在這個物質世界裡,又是許多人那麼想要做好做對的命題,因爲別無選擇,因爲無法不做。

此後的幾年,在我們那棟80年代統一修建的方正嚴明的五層樓房下邊花臺上,在冬日斜耀下,都能看到不同的男子推着三輪貨車,獨自一人把那一大堆黑鐵搬上搬下,這使我心裡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就好像是看見一個遠方的親戚。他來到我們身邊,彷彿不

是爲了謀生,只是爲了展示才藝,用他古代刑具一樣的烤架和兩掌寬大的鐵夾,爲我們這些老幼婦孺表演他家的獨門活計。讓我覺得他和去年來的那個大叔是一家人。去年那個我想叫他大叔,而現在看見的,我還是應該叫他大叔。他們長得太像一家人,連怎麼穿衣都好像商量過,還是戴個長長的圍裙,套上白袖套,簡直如出一轍。

隨後兩年,還出現了爆玉米花和糯米花的男子。記得那個有點像大大的啤酒桶一樣的爐子,好像也是燒的煤球代火,但我沒要求過祖母也去找他們幫忙烘過,小時候我對不喜歡吃的總是採取視而不見的高姿態。也不是因爲那東西里有吃了會讓人生病的鉛元素,那時候的大人恐怕都沒幾個知道爆米花裡有這種微量元素,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小朋友從何而知?就是下意識的不喜歡罷了。前幾年有朋友讓我少吃爆米花,因爲那裡面鉛超標了,我說還好,根本不喜歡。

那男人把一簸箕幹玉米或一簸箕糯米倒進那個大肚桶裡,只聽見像炮竹聲嘣嘣嘣響得震耳欲聾,難聽死了。然後形如微型棉花一樣的玉米酥酥的出爐了。糯米花出來比進去的時候要大一倍,形狀沒怎麼變,還是白白的橢形,在那個桶爐裡烘的時候也沒有亂叫亂吼,挺安靜的。這兩個東西都從那像梭梭板一樣的鋁製閥門裡出來時,逗引得一些貪吃的孩子沒等裝進自家簸箕裡就抓了一把塞進嘴裡。我看着他們,耳鳴了好久,完全沒有食慾。後來在無意間一聽到近處的巨響,便心驚肉跳,直到現在還是那樣,連煙花爆竹的響聲聽着也有心慌氣喘的感覺。

後來有專家宣稱城市空氣受污染了,他們把煤球鐵爐歸納進污染空氣的一大類,減少煤球的使用度是淨化空氣最好的辦法,這就表示不能燒煤球了。這也表示再也看不見有大人在冬天裡端一盆漿糊出來,圍着烤蛋卷的男子觀看錶演了,也沒有孩子搶着吃噼裡啪啦剛出爐的爆米花了。如此一說,倒也合理,但我卻認爲還有一些自然形成的原因,比如時代在進步,如果一直保留這些活計,始終顯得有點不入時的草莽,傳統工藝不是落後,但傳統不能一直保持古老的做法,要變通,要進取,要跟着時代走。不然傳統便成爲可惡的落後了。

曾經多次在冬天裡快過年的時候吃到超市裡買來的蛋卷,它們的包裝都有很多卡通畫片,一層兩層封得嚴嚴實實,簡易包裝袋上五顏六色多姿多彩,那時候這樣的包裝已經很對得起小孩子的眼睛了。可我總要想起那些沉默而年輕的男子,想起當年的黑鐵夾板,心裡也能襲過一絲暖意,蛋卷不是那個味道了,那是吃過後就喜歡上的味道,也是80年代記憶裡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