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是以考詩賦爲主,大家都是填詞作文,風花雪月;如此選拔來地進士,怎麼知道他有沒有治國理民的能力?那時候的進士便常被人譏嘲爲虛浮淺薄。但當時的科舉不過是進官的途徑之一,考試還有推薦地成分,不單單看考試成績一項。所謂公卷通榜,要把考生平常的聲名輿論算入定榜依據;再有就是當時雖然靠科舉取材,但參加科舉的人還有很多是門閥大戶子弟。家教氛圍,使他們對於從政爲官並不陌生。一旦錄取。能較爲容易地投身到治理國家黎民的工作中去……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羣臣便在科舉考詩賦還是考經義這個問題上爭執不下。後來定了考經義,又規定出許多條條框框來----原本是爲的公正起見,要選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士子出來,可實際呢?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不說,反而鬧得猜題蒙題、背經誦文寫八股,真正沒把學究變成秀才,倒把秀才變了學究了!陛下沒有去外面看看那些舉子,有多少是須發皆白了的?幾十年八股文章的辛苦,心心念念金榜題名,什麼道德正義,什麼家國存亡,在他眼裡都不如功名富貴來得重要了!這樣制度下出來地考生,若不是愚頑固執,不知變通,便是低眉屏息,蠅營狗苟,只巴望着應試做官,真的是陛下要的人才麼?”
雲裳停了下來,見鳳紫泯凝了眉,一幅認真思索地樣子,輕輕一笑,起身執壺,爲鳳紫泯斟上一盞新釀的梅子酒……青杏新梅,是她酒中最愛。“陛下來我蓮心小築,居然連茶也沒奉一盞,臣真是其罪不淺!不過我蓮心小築中無人侍奉,熱茶難找,酒卻多地是;如今只好以酒代茶,請陛下潤潤喉吧!”
鳳紫泯還沉浸在她這一番慷慨陳詞之中,並沒有留意雲裳到底又說了什麼,只聽了個茶字,隨手接過,端到口邊,卻沒有飲下,沉吟着道:“樓卿說地這番話,孤怎麼會沒有想過……許多士子學了一輩子,登科之後卻根本不能勝任官位;更有甚者是一朝握權,便行貪枉!可我大鳳朝歷來依靠科舉選材,考經義也是傳了幾百年,難不成還能廢了科舉?或者倒回去學前朝再考詩賦?……就是真考了詩賦,只怕選上來的又是一批文人墨客了!”
他一面這樣說着,一面舉起了手中杯盞……大概是觸手間並沒有燙熱地感覺,他竟是帶些惱怒地一口飲盡……因爲出乎意料,被駭了一跳,咳嗆起來……“竟然,是酒!咳,樓卿你……還真是個……咳咳……酒癡……”
難得見到皇帝陛下如此狼狽的模樣,雲裳不由大樂,連忙走到鳳紫泯背後替他輕輕拍着背部,又急急地請罪……可她那般地喜笑顏開,一臉看戲的樣子,又哪裡有半分惶恐?
鳳紫泯咳嗆緩解,回身一把抓住雲裳的手,“好啊你雲裳,這樣害我,看我怎麼罰你!”說着隨手一帶,便將雲裳拉至懷中,作勢便要搔癢……雲裳笑得軟倒,連忙掙扎,又叫:“明明告訴你是酒的……是你自己沒聽見……”
她這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的逾矩,可現在這個人,是大鳳朝名義和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連忙收了笑,努力從對方懷裡掙脫出來,退幾步正色告罪。
鳳紫泯懷中一空,瞬即明白了事出何因,那笑容便也漸漸隱去,只長長一嘆,道:“倒是好多年沒有這樣鬧過了。”
“總不能一直象小孩子時候的樣子。”雲裳現在卻是恢復了自然的神色,擡手整理鬢髮,“陛下待臣向來與別人不同,已經屢招非議;要是臣再這麼不知進退,只怕朝臣們的口水就把臣淹死了。”
鳳紫泯卻站起身來,伸手抽過雲裳的髮簪,道:“過來孤替你梳梳吧,左右非議已經有了,還怕什麼?”
雲裳一笑,果然坐下來等皇帝替她梳頭,口中卻說道:“關於這科舉流弊的問題,臣倒是有了幾點想法,只是不很成熟,不敢在朝會上提出來任百官評論。”
鳳紫泯眼中一亮,輕輕理理手中烏黑秀髮,慢慢地說:“樓卿你儘管說。”
注:中國古代科舉,始於隋,唐代科舉考詩賦,宋代由詩賦轉經義,明清成八股。“秀才學究”一說,出自王安石改革科舉之後晚年的感嘆:“本欲變學究爲秀才,不謂變秀才爲學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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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紫泯眼中一亮,輕輕理理手中烏黑秀髮,慢慢地說:管說。”
雲裳卻也不着急,在面前的小桌上輕輕釦着手指,漫笑道:“只是一點念頭,容臣再想想……還是等陛下幫臣綰了發再說吧。”
她頭上的簪子被抽掉,青絲如瀑披散,其長過腰,再想收攏起來可是十分困難的了。鳳紫泯略帶些笨拙地綰着雲裳的頭髮,試圖將它們束在那頂白玉半月冠裡;可他終究是做不慣這些的,幾次努力未果,終於放棄。
“這半月冠用的時間長了,簪扣太滑扣不住,”他開始找理由,“而且樓卿的頭髮比幼時又長了好多,孤綰不起來。”
“既然綰不起,又何必抽了臣的簪子?”雲裳回眸,略帶嗔怨的語調,“而既然抽了簪子,那便總該想個辦法出來……束髮冠不好戴,那便不戴了吧;湊合着綰個幼時常梳的小髻,網個儒巾,也未爲不可。”
難得聽見雲裳用這樣俏媚的口氣說話,鳳紫泯心中一蕩,急忙擡眼間,卻正正撞進她那澈如清潭的黑眸之中……面前的人雖然青絲如灑,淺笑輕顰,可那眸中霽風朗月,靈慧明邃,哪裡有半點媚色?
“不戴束髮冠了麼……”鳳紫泯沉吟良久,這才說,“樓卿你行走朝堂,不戴是不可以的……但若是束髮冠真的不好,又是私下偶爾爲之的話,小髻儒巾,也算對付得過去。”
雲裳脣邊的笑意便愈濃,也不理會頭髮,只雙眸如星。定定凝視着鳳紫泯。
其實用得着什麼綰小髻戴儒生巾呢?縱然鳳紫泯不慣這些伺候人的活兒,難道還怕這大學士府中找不出個會梳頭的人不成?再說雲裳也算戰場上打拼過來的,瓔珞不在身邊地日子,她也不曾自己散着頭髮;兩個人說的,原本就不是這束髮的事。
“當初科舉制還沒有這麼興盛的時候,我朝許多官員都是監生出身……樓卿的意思,莫非是要重振國子監?”
“陛下聖明。”雲裳立刻順杆而上,“考試只能選拔人才,卻不能培養人才;討論科舉考什麼,是因爲陛下想要得到對應的人才。但從目前的狀況看,得到的和想要的也未必相符……而且考試只看一日之短長,往往造成真才失之交臂的情況,象臣拿來地這份名錄,裡面的人各有優秀之處,想必陛下一見之後也會十分欣賞想要任用;然而臣可以保證,如果臣不去替他們作弊,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連榜尾都沾不上……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科舉選拔人才之外,再度振興國子監。培養了人才來自己使用呢?”
她的話,明明振振有詞。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可鳳紫泯卻總是覺得有一絲可笑……振興國子監是個不錯的主意,可那張名錄中的人,都是各有優秀之處麼?聽說這些日子只要來投靠她的,都多多少少得了好處……其中很多人,的確是連榜尾也沾不上的……
“國子監能夠重新振興當然好,可大鳳朝開國初年,監生的地位曾經極高,到現在沒落至此,想必也有它的原因。貿然重新提高國子監地位,豈不是倒回去了呢?”鳳紫泯似笑非笑,滿心期待要看雲裳如何應對,解決科舉流弊地問題倒放在其次了。
“陛下說的是。大鳳朝開國之初。國子監培養出來地監生都是從四品、五品開始歷練呢。”雲裳感嘆,“後來科舉日盛,流品也分得詳細:進士及第叫清流;從監生入仕、由舉薦做官、從吏道升轉的。便都是濁流……這些途徑越來越被人看不起,才漸漸沒落了。其實臣以爲,要論做官,只怕新科的進士們還有的要向這些濁流學習呢!”
“可清濁已分,只怕重振國子監難度重重啊!”鳳紫泯再拋一問,索性將椅子一拉,又在雲裳對面坐下來,專心等雲裳作答。
“的確很難,臣也沒有好辦法。”不料雲裳卻回了這麼一句。
兩個人沉默下來。
“只怕國子監再也難找當年宋祭酒時的輝煌了!”雲裳喃喃輕嘆。
“當年的國子監祭酒只是兼職,宋太師一代大儒,國子監學生哪個不以能出於宋太師門下爲榮呢……如今要重振國子監,除非新任祭酒也能有這樣的分量吧……”鳳紫泯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桃花眼一轉,目光灼灼地盯住雲裳,“孤終於明白了。”